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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娘死了。”

  香儿气咻咻地跑进房来,开口就报告这一个好消息。

  袁嫂跟着走进来证实了香儿的话。

  杨嫂的死是毫无疑惑的了。

  “谢天谢地。”

  母亲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嘘了一口长气。就像长时期的忧虑被一阵风吹散了。

  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谁也无心吃饭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亲眼里的泪珠。

  健康的杨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泼地现出来。

  我终于把饭碗推开,俯在桌子上面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鸡那样。同时我想起了杨嫂的最后的话。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和我们谈起了杨嫂的事情:她是一个寡妇。她在我们家里一共做了四年的女佣。临死时她还不满三十岁。

  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就只是这一点儿。

  她跟着我们从成都来,却不能够跟着我们回成都去。

  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广元县。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坟前有没有石碑,或者碑上刻着什么字。

  “在阴间(鬼的世界)大概无所谓家乡罢,不然杨嫂倒做了异乡的鬼了。”

  母亲偶尔感叹地对人这样说。

  在清明节和中元节,母亲叫人带了些纸钱到杨嫂的坟上去烧。

  就这样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过了。

  我也喜欢读书,因为喜欢我们的教读先生。

  这个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种种的方法来获取我们的敬爱。

  “刘先生。”

  早晨一走进书房,我们就给他行礼,望着他笑。

  他带笑地点着头。

  我和三哥同坐在一张条桌前面,一个人一个方凳子,我们是跪着的。

  认方块字,或者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刘先生待我们是再好没有的了。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一句,脸上永远带着温和的微笑。

  母亲曾经叫贾福传过话请刘先生不客气地严厉管教我们。

  但是我却从不知道严厉是什么一回事。我背书背诵不出,刘先生就叫我慢慢儿重读。我愿意什么时候放学,我就在什么时候出来,三哥也是。

  因为这缘故我们就更喜欢书房。

  而且在满是阳光的温暖的书房里看着大哥和两个姐姐用功地读书的样子,看着先生的温和的笑脸,看着贾福的和气的笑脸,我觉得很高兴。

  先生常常在给父亲绘地图。

  我不知地图是什么东西,拿来做什么用。

  可是在一张厚厚的白纸上面绘出了许多条纤细的黑线,又填上了各种的颜色,究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还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如现今人们所称为圆规之类的。

  绘了又擦掉,擦了又再绘。那种俯着头专心用功的样子。

  “刘先生也很辛苦呵。”

  我时时偷眼去望先生,不禁这样想起来。

  有时候我和三哥放了学,还回到书房去看先生绘地图。

  刘先生忽然把地图以及别的新奇的东西收拾了,就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今晚上给你们画一个娃娃。”

  这娃娃就是人物图的意思。

  自然我们的心是不能够等到晚上的,我们就逼着他马上绘给我们看。

  如果这一天大哥和二姐三姐的功课弄得很好,先生比较有多的时间,那么不必要我们多次请求,他便答应了。

  他拿过那一本大本的线装书,大概就是《字课图说》罢,随便翻开一页,就把一方裁小了的白纸蒙在那上面,用铅笔绘出了一个人,或者还有一两间房屋,或者还有别的东西。然后他拿彩色铅笔来涂上了颜色。

  “这张给你。”

  或者我,或者三哥,接到了这张图画我们更喜欢刘先生。

  一张一张地增加着,我的一个小木匣子里面已经积了好几十张图画了。

  做了一个缺少着玩具的孩子,所以我把这些图画当作珍宝。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要把这些图画翻看好一会儿。

  红的绿的颜色,人和狗的房屋……它们在我的头脑里活动起来。

  但这些画还不能够使我满足。我梦想着那一张更大的画:有狮子,有老虎,有豺狼,有山,有洞……这画我似乎在《字课图说》或者别的画里面看见过,先生却不肯绘出来给我们。

  有几个晚上我们也跑到书房里去逼着先生要图画。

  大哥一个人在书房里读夜书,他大概觉得很寂寞罢。

  我们看着先生绘画,或者填颜色。

  忽然墙外面起了长的吹哨声,在这静夜里尖锐地响着。

  先生停了笔倾听着。

  “在夜里还要跑多远的路呀。”

  先生似乎也怜悯那个送鸡毛文书的人。

  “他现在又要换马了。”

  于是低微的马蹄声去远了。

  那时候紧要的信函公文都要专差送达的。他到一个驿站就要换一次马,还有别的预备,所以老远就吹起哨子来。

  一个下午先生费了二三天的工夫把我渴望了许久的那张有山有洞有狮子有老虎的图画绘成功了。

  我进书房去的时候,正看见三哥捧了那张画在快活地微笑。

  “你看先生给我的。”

  这夸耀使得我的眼泪因妒忌而要流出来了。

  这是一张多么可爱的画,而且我早就梦见先生绘出来给了我的。

  但是我来迟了一步,它已经在三哥的手里了。

  “先生,我要。”

  我红着脸,直跑到刘先生的面前。

  “过几天我再画一张给你。”

  “不行,我就要。我非要它不可。”

  我马上就哭出来,任是先生怎样劝慰,都没有用。

  同时我的哭也没有用。先生不能够马上就绘出同样的一张画。

  于是我恨起先生来了。我开口骂他做坏人。

  先生没有生气,他依旧笑嘻嘻地给我解释。

  然而三哥进去告诉了母亲。大哥和二姐把我半拖半抱地弄进母亲的房里。

  母亲摆出严肃的面孔说了几句责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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