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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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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杨嫂领你们去睡罢。” 母亲温和地抚摩我们的头发。 我们和母亲道了晚安,带着疲倦的眼睛,走出去。 “杨嫂,我们要睡了。” 常常是三哥先叫唤。 “来了。” 这温和的应声过后,杨嫂的高个儿身材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她拿手牵起我们,一只手牵一个。 她的手比起妈妈来,要粗糙得多。 我们走过了堂屋,穿过大哥的房间。 有时候我们也从母亲的后房后面走。 进了我们的房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我和三哥睡的,一张是杨嫂一个人睡的。 杨嫂爱清洁。所以她把房间和床铺都收拾得很干净。 她不许我们在地板上乱吐痰,她不许我们在床上翻筋斗。 她还不许我们做别的一些事情。但我们并不恨她,我们喜欢她。 临睡时,她叫我们站在旁边,等她把我们被褥铺好。 她给我们脱了衣服,把我们送进了被窝里。 “你不要就走开。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她正要放下帐子,我们就齐声叫起来。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有时候我们要听完了一个满意的故事才睡觉。 有时候我们就在她叙述的当儿闭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神仙,剑侠,妖精,公子,小姐……我们都不去管它了。 生活是这样和平的。 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平静的喜悦。 刚刚翻过了冬天。情形又改变了。 晚上我们照例把那本小册合起来交给母亲。 外面响着二更的锣。 “叫你二姐领你们去睡罢。杨嫂病了。” 母亲亲自把我们送到房间里。二姐牵着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亲牵着的。 母亲照料着二姐把我们安置在被窝里,又嘱咐我们好好地睡觉。 母亲走了以后,我们二个睁起眼睛望着帐顶,过后又把脸掉过来望着。 二姐在另一张床上咳了几声嗽。 她代替杨嫂来陪伴我们。她就睡在杨嫂的床上,不过被褥帐子已经通统换过了。 我们不能够闭眼睛,因为我们想起了杨嫂。 三堂后边,右边石阶上的一排平房里面,第四个房间没有地板,低低的瓦清油灯放在一张破方桌上面……那是杨嫂从前住过的房间。 她如今病着,回到那里去了,就躺在她那床上。 外面石阶下是秃了的桑树。 从我们这房屋,推开靠里的一扇窗户望,可以看见杨嫂的房间。 那里是冷静的,很寂寞的。 除了她这个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房间里,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比较迟。 这晚上虽然有二姐在那里陪伴我们,我却突然地觉得寂寞起来了。 以后也就没有再看见杨嫂。 我们只知道杨嫂依旧病着,虽然常常有医生来给她看病,她的病状还是没有起色。 二姐把我们照料得好。她晚上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并且还有香儿给她帮忙。 我们就渐渐地把杨嫂忘记了。 “我们去看看杨嫂去。” 一天下午刚刚从书房里出来,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声和我说话。 “好。”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跑进三堂,很快地就到了右边石阶上的第四个房间。 没有别人看见我们。 我们推开那掩着的门,进去了。 阴暗的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触鼻的臭气。在那一张矮床上,蓝布帐子放下了半幅。一幅旧棉被盖着杨嫂的下半身,她睡着。 床面前一个竹凳上面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已经没有热气。 我们畏怯地走到了床前。 纸一样白的脸。一头飘蓬的乱发,眼睛闭着,嘴微微张开在出气,嘴边留着一圈黄色的痕迹。一只手从被里垂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 我开始疑惑起来。我有点不相信这个妇人就是杨嫂。 我想起那一张笑脸,我想起那一张讲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梦。我又感到了哭泣的心情。 “杨嫂,杨嫂。”兄弟两个齐声叫喊。 她的鼻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她的那只垂下来的手慢慢儿动了。 身子也微微动着。嘴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眼睛睁开了,闭了,又睁开得更大一点。她的眼光落在我们两个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笑。 “杨嫂,我们来看你。” 三哥先说,我便接着说。 她勉强微笑了,慢慢儿举起手去抚摩三哥的头。 “你们来了,你们还记挂着我吗?……你们好吧?……现在有什么人在照应你们?……”声音是多么微弱无力,就像叹息声。 “二姐在照应我们。妈妈也时常来照应我们。” 三哥的声音似乎淌出了眼泪。 “好。我放心了。……我真正记挂你们,我天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们。……我怕你们离了我就会觉得不方便……”她说话有些吃力,那两只失神的眼珠不住地在我们弟兄的脸上转。 眼光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和善,可是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这样看人,真要把我的眼泪也勾引出来了。 我爱怜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把眼光完全定在我的脸上。 “你,你近来不顽皮吗?……你还记得我。我这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 我想不出一句话来说,却把眼泪滴在她的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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