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页 下页
一四一


  蒋梦麟感叹地扶他入座,为他斟酒,先生这次是专门为他来中央开会的。就在上午的会上,通过了他的院长任命。他的内心却很复杂,也很迷惘,试行一年多的大学区制度已明显失败,他在这多事之秋仓促上任,又能干些什么呢?他是蔡先生的学生,自十年前受命于危难之时,几次代理北大校长以来。心里只存着一个信念,那就是义无反顾地追随先生,为他排忧解难,为他未竟的事业补台。他终于苦涩地举起酒杯,与杨杏佛一起劝先生用餐。先生慈爱地望着他俩,仰面一饮而尽。同事们纷纷前来敬酒,先生凝视着大伙那依恋的眼神,又喝了许多酒。一旁的杨杏佛急了,急忙劝阻别再敬酒了,先生喝酒很少挟菜,又从不吃饭,加上心情压抑,年事已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呢?蔡先生却说别扫大伙的兴,今天难得一聚,心里痛快,多喝几杯没事。他就这样又多饮了几杯,很快脸色酡红,额角渗出了冷汗。两人忙扶他靠在沙发上,送上热毛巾和茶水。蔡先生已有点语无伦次,也许他心里藏着太多的隐痛,一开口便让人心里发酸:

  “唉!这一年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我有时真惊叹自己的忍受力呀!先是王国维投湖自尽,康有为暴卒苏州,现在连那位辜鸿铭也在今春撒手西去了。静安死得好惨呵!眼前总是拂不散他临终的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是被这黑暗的世道逼死的啊!再看看我们这些苟活着的人,不管政见如何,不又都是殊途同归吗?仲甫听说已被他创建的党无情地抛弃,而他的儿子延年,却死于我们的‘清党’。适之也一直在外流浪,牢骚满腹,却回不了北大。玄同是更加消沉了,只能以‘疑古玄同’解嘲。豫才也从广州败退上海,过着卖文的生活。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聘他为大学院特约撰述员,给他开支点生活费。唉!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中国,无论何党派执政,都同样不给知识界一点出路和希望呢?我还不明白,为何在法国行得通的大学区制度,在中国会失败?我们究竟错在哪里呢?难道是我终生追求的信仰错了吗?我痛苦是我找不到出路,是我的信仰无法实现呀……”

  蒋梦麟见他累了,忙递上茶,劝他先歇歇劲。还宽慰地为先生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说:

  “先生没有错,先生主长大学院不久,就制定了教育要‘学术化、劳动化、艺术化’的方针,还通令在全国废除春秋把孔旧典,指令萧友梅在上海创办国立音乐院,又派林风眠去西湖创办国立艺术院。如果有错,也只能错在可鄙的政体上。法国是完善的共和制,而我们始终是专制专制,所以教育要独立,在中国永远是句空话!”

  大学区制度是去年初夏推行的,当时国民政府决定先在浙江和江苏两省试行。于是将浙江的一些公立专门学校合并成立为第三中山大学,后改称浙江大学,称浙江大学区,以蒋梦麟为校长。又将江苏的一些学校合并成立第四中山大学,称中央大学区,任命张乃燕为校长。按蔡元培的设想,是想把全国分为若干大学区,每区设校长一人,综合管理区内一切学术与教育行政事项。各大学区均设评议会、秘书处及研究院,并设高等教育。普通教育及扩充教育三部。他的本意是想让教育家来管教育,让原来衙门化的教育机构逐步学术化。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各区的大学校长必须是精通学术和行政的通才。蒋梦麟还能勉强凑合,而那位张乃燕却疲于奔命,上任后搞得一团糟,最后终于做不下去了。

  当然,真正导致这次失败的还是那位李石曾。杨杏佛一想起此事就耿耿于怀,他见蔡先生神情沮丧,愤愤然说:

  “事情全坏在那个口蜜腹剑的奸刁学阀身上,还有吴稚晖这老滑头,全是一丘之貉。”

  杨杏佛今年35岁,这位江西人长得四眼隆鼻,先后在美国康乃尔和哈佛留过学,乍一看真有点像外国人哩。他出任过孙中山秘书,极富正义感和民主意识,办事又果断干练,深受蔡元培的信任。蔡退守中央研究院以后,又请他出任了秘书长,并从此成为晚年最倚重的助手之一。

  蔡元培的心却被他的话刺了一下,嘴角痛苦地抽搐起来。也许他最难以启齿的羞辱就是遭朋友暗算,而这次恰恰被几位老友耍弄了一回。

  北伐军是6月攻克北京的,当时的北大已被奉系教育总长刘哲强令取消,与北京的九所高校合并为京师大学校。刘哲治校也搞恐怖政策,他不但强迫学生读经文,学八股,习闱墨,取消男女同校,还四处安插亲信,连校役也由便衣充任。他的口头禅是:“谁捣乱,我有三法让你死。一是诬你为共党,送天桥枪毙。二是逮捕后命狱吏将你毒毙。三是用汽车运往南口活埋。”在军阀的无知统治下,北大原有教授仅剩十分之二三,一些不学无术之徒充斥各系,北大便由此闹出许多笑话。最有名者是一文科教员把法国哲学家孔德拉到中国出生,还考证他是孔子的第四十八代孙。而另一位教孔孟哲学的还要开放,干脆说孔子是主张自由恋爱的先驱。

  所以说,当张作霖和刘哲一伙败退关外时,北大师生欢欣鼓舞,还以为获得了新生。他们发表了《北大复校宣言》,国民政府也专门开会讨论北大问题。最后赞成恢复北大旧名,并请蔡元培兼任校长,蔡也表示同意。但是就在同一天的另一个重要会议上,在教育界也有一定名望,又企图控制北方教育大权的李石曾,竟唆使易培基反对蔡恢复北大的主张,提出改京师大学为中华大学,仍由蔡任校长。由于蒋介石对北大传统心有疑惧,有意偏袒李石曾一派,再加上吴稚晖和张静江暗中作祟,易培基的提案被最终通过。蔡元培十分气愤,坚辞不就校长之职。几天后,国民政府又批准了他的辞呈,改任李石曾为中华大学校长。

  消息一传到北京、各校师生大哗。北大学生拼死捍卫校务,拒绝李石曾接管。李见局势不妙,又建议将中法大学改为北平大学,同时成立北平大学区。北大师生坚决要求恢复校名,自动开始恢复被刘哲摧残的各系组织。还打出了“北大独立”、“反对大学区制”的标语,一时“复校团”、“救校敢死队”、“武力护校团”等组织都冒了出来。也就在这几天,北大学生会正在组织示威游行,还砸了怀仁堂西门李石曾的校长办公室和住处。就在今天上午的会上,吴稚晖和李石曾还厚着脸皮,跑来求他出面调解与北大的关系呢……

  一想到这里,蔡元培的脸上悲怆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喟然长叹道:“真没想到呵,平生志向皆幻灭于歧途……”

  蒋梦麟关切地询问:“先生下一步又作何打算呢?”

  蔡元培想了想,目光决绝地说:“我已快老成凋零,没有退路了。我只能坚守住最后一个阵地——中央研究院。我已请李四光筹建地质研究所,竺可桢筹建气象研究所,让傅斯年筹建历史语言研究所。还打算花几年时间,建立物理、化学、工程、天文和社会科学等研究所。网罗天下英才,为灾难深重的中国,尽快奠定一点科学和文化的家底子。还想在年内将秘书长一职改为总干事,今后杨杏佛可能得跟我常住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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