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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前面数篇中的人物,不就是大宗之师吗?为什么还要专写一篇‘大宗师’呢?”

  “前面数篇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有一部分是体道者,但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的宗师。”

  “人类的宗师是什么样的人?”

  “真人。”

  “何谓真人?”

  “说起真人,一言难尽,又无以名言。真人,就是真正的人,与假人、非人相对。

  “真人,在弱小面前并不暴横,在成功面前并不自雄。做了错事,不后悔;做了好事,不自得。因此,他登高不怕,入水不溺,入火不热。他有了道,因此他是真人。

  “真人,睡觉的时候不做梦,醒来的时候没忧愁。他吃饭,不耽滋味,他呼吸,深之又深。众人用喉咙呼吸,真人却用脚后根呼吸。因为他虚静内敛,引气贯脉,故呼吸自深。

  “真人,不喜欢活着,也不害怕死掉。静悄悄来到人世,静悄悄离开人世。他忘不掉生命的原始,却也不探求生命的所终。

  “真人,其内心专一,其举止寂静,其额头宽广。他发怒,就象秋天的风雨,他喜悦,就象春天的阳光。他的喜怒,就象四时季节的推移,莫不自然而然。”

  蔺且听完,赞叹道:“先生,您可真是出口成章啊!您用诗一般的语言描写了真人的内心与情状,听起来优美动听、而且能从灵魂深处启发人。不过,您还会用寓言来描写真人的生活吧!”

  “是的。蔺且,你真不愧为我的弟子。好,我再写一个寓言故事。”

  蔺且在一旁看着,只见庄周写道:

  子祀、子舆、子犂、子来四人互相说:“谁能够将虚无作为自己的脑袋,将生命作为自己的脊背,将死亡作为自己的屁股,谁能够懂得生死存亡只不过一体的道理,我就与他为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舆得了病,子祀知道之后,去看望他。子祀进门一看子舆病得不轻,身体都已经扭曲了。子祀见状,不但没有惊奇,反而赞叹道:“真伟大啊!造物者将你弄成了这个样子!伛偻曲腰,背骨发露,五藏之管向上,脑袋隐于脐部,肩膀高于头顶,顶椎之骨指天。”

  同样,子舆也知道,形体的变化是因为阴阳之气不调,因此,他心闲无事,怡然自乐。听了子祀的话,他步履蹒跚来到院子里的井前,照了照自己的形体,感叹道:“嗟呼!造物者将我弄成了这个样子!”

  子祀听后,问道:“你感到厌恶吗?你感到害怕吗?”

  “不!我有什么可厌恶的!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左臂化为鸡,我就可以让它来报晓,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右臂化为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鸟烧着吃,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屁股化为车轮,我就以精神作为马,驾驶着它,游于六合之外,省得我坐车了。有所得,只是偶然的时机,有所失,也是必然的趋势,安心于得失的时机与趋势,哀乐便不会入于胸中。我有什么厌恶的!我有什么害怕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子来得了重病,气喘吁吁,即将死亡。

  他的妻子与子女们围在旁边,哭泣得十分伤心。

  子犂来看望子来,正好碰上子来的家人在哭泣。他站在门口,喝道:“别哭了!离开他!你们不要害怕自然的变化,这是正常的,哪个人不死呢?”

  然后,他也不进屋去安慰子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对子来说:“真伟大啊!造物者这一次不知又将你化为何物?将你转生在何处?将你化为老鼠的肝吗?将你化为小虫的臂吗?”

  子来挣扎着坐起来,喘着粗气说:“子女对于父母,说东则不能到西,说南则不能到北,唯命是从。人类对于阴阳,就更是不可抗拒了。它让我死,我若不听,就是抵抗阴阳的规律。

  “大道给我形体,给我生命,又让我老,又让我死。谁给予了我生命,谁就要收回我的生命。

  “铁匠铸铁,一块铁踊跃地说:‘我要做镆铘之剑!’铁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块不祥之铁。我今天一旦有了人的形体,就整天挂在嘴上:‘我是人啊!我是人啊!’造物者肯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我今天以天地为大炉,以造物者为铁匠,任其铸造,到哪儿不一样呢?”

  说完,就象睡着了一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蔺且在一旁看着,庄周文不加点,立时而成。庄周放下笔,笑道:“真人何如?”

  蔺且说:“这样的真人真是了不起啊!读之让人尘俗脱尽,天机自露,物我两忘,身心俱遣。”

  庄周呷了一口酒,品尝着,那酒意渗透了全身。他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感。他的思绪,也借着酒意飞扬起来了: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想交朋友。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谁能相交于无相交,相助于无相助!谁能登上天,在云雾中漫游,用手去触摸那无极之处?忘生忘死,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三人相视而知,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到埋葬的日子,孔子听说了,就派子贡去凭吊。

  子贡来到子桑户的家中,到门口一看,子琴张在调整琴弦、孟子反在编写歌曲。他们也不管子贡,对着子桑户的尸体一个弹琴,一个唱歌,歌曰:

  嗟哜桑户呼!
  嗟哜桑户呼!
  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一听,觉得太放肆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中,说:“临尸而歌,是合礼的行为吗?”

  二人相视而笑,对子贡说:“你哪里知道礼的真意!”

  子贡回来之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并问道:“行为不修。而放浪形骸之外,对着尸体唱歌,而颜色不变,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那些人是方外之人,而你我是方内之人。内外不相及,道异不相谋,让你去凭吊,是我的错误啊!

  “他们那些人,与造物者为友,而神游于天地之间。他们将生作为人身上的毒瘤,他们将死作为毒瘤的溃散。他们忘其肝胆,遗其耳目,不知端倪,逍遥乎六合之外,他们怎么能固守世俗之礼呢?”

  子贡问道:“那么,先生愿作方外之人,还是愿作方内之人?”

  “我虽然顽劣,却也愿意与你们共同向方外之人学习。”

  “如何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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