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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苏玉疑惑地问道:“先生,象这样的朝中大员,整天奔波于利禄之场,也有资格学道吗?”

  庄周笑着说:“任何人都有资格学道。人与人的本性是相通的,地位与职业的不同并不能埋没人类的共同本性。不仅朝中大员可以学道,君主侯王也可以学道。君主侯王与百姓人民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悟道。”

  苏玉一听,不禁联想起自己以前的爱好——斗鸡,于是他又问道:“那么,斗鸡者也可以悟道吗?”

  庄周说:“当然可以。我给你讲一个斗鸡者的寓言。

  “有一位纪渻子,专门为宋王养斗鸡。宋王让人挑选了一只最好斗、最剽悍的公鸡送给他,期望他能够培养出第一流的斗鸡来。

  “十天之后,宋王来问他:‘鸡养好了吗?’

  “纪渻子回答道:‘没有,这只鸡现在还昂头骄傲,恃气未灭’。

  “又过了十天,宋王来问:‘鸡养好了吗?’

  “纪渻子回答说:‘没有,这只鸡现在听到声音、看见物影都会敏感地反应。’

  “又过了十天,宋王来问:‘这下好了吧?’

  “纪渻子回答说:‘还没有。这只鸡现在目光犹有恨意,盛气未灭。’

  “又过了十天,宋王又来回:‘还没好吗?’

  “纪渻子说:‘差不多了。别的鸡虽然鸣叫于旁挑战,也不会惊动它,看起来就象只木鸡一样。它精神内守,不为物动,沉着应战,胸有成竹。其它的鸡一看见它,吓得扭头就跑,根本不敢和它对阵。’

  “斗鸡者若能如纪渻子,便为善养生者。”

  苏玉惊疑地问道:“先生,您对斗鸡也如此熟悉吗?”

  庄周笑道:“我平生淡于名利,但是与三教九流却无所不交。”

  苏玉说:“我在斗鸡场上混了十多年,很少见过呆若木鸡之鸡。但是,这种鸡,肯定是最好的斗鸡。”

  庄周进一步启发道:“不仅斗鸡如此,为人亦是如此。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勇无勇,大仁不仁。真正有德之人,并不时时表露于外。哗众取宠、虚张声势者,未必有德。”

  苏玉赶紧记下了这篇寓言,将它与蔺且所记寓言合编在一起。

  第六章 困窘织屦 适意人生

  一

  不知不觉,庄周已经五十岁了。他住在蒙泽旁的小屋之中,有时候弹弹琴,有时候读读书,有时候与蔺且、苏玉一起讨论一些问题。天气晴朗了,他便到蒙泽边上去钓一会鱼。偶尔游兴一至,他便与蔺且、苏玉到周围的山林中作长距离散步。从远方来拜访求道的人,时有出现,庄周便编一些寓言故事让他们听,蔺且与苏玉将这些故事收集成册,已有厚厚的一叠了。

  庄周的思想一天一天地成熟起来,他的名声也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他的学说,与墨家儒家鼎足而三。天下之士,或宗于老庄,或宗于墨,或宗于孔。刚开始,人们对庄周的思想还不大理解,后来,随着诸侯国之间战争规模的日益升级,随着朝为卿相,暮为布衣现象的逐渐普遍,天下读书人厌倦政治,趋慕养生之道者日渐增多。读书人越来越发现,在这样一个充满着权谋狡诈与兵戈枪矛的时代里,要想凭着自己的能力而有所作为,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们纷纷转向养生之学,既然不能兼济天下,不得已便独善其身。而许多王公大人,也纷纷在权力斗争的政治倾轧中失势,有的甚至国破家亡,因此,他们也往往将庄子的寓言作为消愁解闷的工具。

  但是,世人对庄周学说的仰慕,并不能改变他贫穷的生活。任职漆国吏时的一点积蓄,早已用光。近几年来,庄周全家的生活,主要靠庄周与蔺且到湖边钓些鱼,到市场上出售,然后换上一些粟,勉强维持生计。庄周一家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换过衣服了。儿子的麻夹袄经常是破碎难缀,妻子的短襦早已失掉了原有的颜色。庄周的衣服就更是补钉摞补钉,本形早失。

  最近十几天,天公不作美,霪雨连绵,庄周与蔺且无法出去钓鱼,家里仅有的一点粟也已经吃完。一家人三顿饭都是野菜汤。十五岁的儿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饿得面黄肌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这天,实在没有办法推下去了,庄周便披了一件蓑衣,戴了一顶竹笠,准备出门去借粟。雨在哗哗地下着,路上到处是水,泥泞不堪。周围的村庄与树木都被水雾遮住了,显得朦胧而迷离。

  庄周一手提着空袋子,一手拉着一根拐杖蹒跚而行。阵阵寒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出门的时候,妻不同意:“到哪儿去借粟?还是再等一阵吧。”庄周为了让她放心,装作满有把握地说:“随便到谁家去,还借不上一点粟吗?你就等着我拿粟下锅吧。”

  可是,现在他独自在风雨之中踽踽而行,却不知到谁家去借粟。梓庆家吗?太远了,如此大的雨,怎么走到。苏玉家吗?肯定也是揭不开锅了,要不然,他一定会给先生送些粟来。这些年来,苏玉还是经常接济庄周的。兄长家吗?这些年虽然住在同一个村中,但是,早已同我这个看不上眼的弟弟断绝来往了,现在贸然相求,恐怕也会吃闭门羹的。

  谁谓天地宽?出门无所之。鼎鼎大名的学者庄周,此时却飘摇于凄风苦雨之中。但是,庄周的心中,却毫无怨天尤人之情,更没有自责的意思。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不是自己,不是他人,而是冥冥中那不可抗拒的天命。命中既然已定,还何必去不平,事实已经如此,也没有必要去伤心。

  看着万千雨丝如织而下,地上的水泡此起彼伏,再一看手中那空着的袋子,庄周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则寓言:

  孔子在陈国与蔡国的边界上,生活发生了危机。七天七夜没有生火做饭了,孔子与众弟子都饿得面如土色。但是,孔子左手拿着槁木作成的乐器,右手拿着槁枝敲击它,唱着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歌曲,毫无躁色。

  性急的子路听得不耐烦了,便对孔子说:“当此之时,夫子的心情还如此愉快吗?”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没有一个人贫穷,这并不是哪一个人智谋过人;在政治黑暗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人幸福,这并不是哪一个人智谋不如人。这完全是时势造成的。

  “行于水中而不回避蛟龙,是渔父的勇敢;行于陆地而不回避兕虎,是猎人的勇敢;白刀相交,视死若生,是兵士的勇敢。而知道贫穷是由天命造成的,知道个人的幸福是时代决定的,面对大难而不恐惧,才是圣人之勇敢。”

  子路听完,心中的悲伤之情消失殆尽,他欣乐地和着孔子歌曲的节拍,舞之蹈之。沉浸在一片宁静的幸福之中。

  想完这个寓言,庄周自嘲道:“孔丘为了仁义礼智,尚且能临难不惧,我庄周为了适性自由,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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