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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庄周猛然之间好象觉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物因相累,二类相召也!”扔掉石子,回头便走。

  看守栗林的虞人看见庄周从栗林中出来,以为庄周是一个偷栗的盗贼,便在后面追着叫骂。庄周加快脚步,一气跑过两座小山,那虞人才回去了。

  庄周在回漆园吏所的路上,边走边想:蝉得美荫,螳螂在后;螳螂扑蝉,异鸟在后;异鸟图谋螳螂,而庄周在后;庄周图谋异鸟,而虞人在后……

  任何图谋他物的物,又被他物所图谋。任何贪图利益的人,又被别人做为利益贪图。蝉、螳螂、异鸟、庄周,四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自以为是对方的主宰,实际上他们又都被别人主宰。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他们都是随时可供猎人攫取的猎物。

  庄周回到漆园,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三天三夜不出门、不说话、不吃饭。急得颜玉、蔺且在外面团团转。任凭他们怎么叫喊,庄周就象死人一样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

  三天之后,庄周出来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象大病了一场。颜玉心疼地拉着庄周的手,泣不成声。儿子抱住他的腿,也吓得哭了起来。蔺且将庄周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问道:“先生,您为什么这样?”

  庄周回答说:“我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而忘记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整天在浑浊的水中游泳,而自以为找到了清澈的渊源。老子曾经说过:‘入其俗,从其俗。’我任漆园吏,自以为是符合老聃的遗训,没想到差点将性命也丢掉。”

  蔺且说:“先生,您的意思是,这漆园吏不当了?”

  庄周露出了一丝微笑,说:“真我徒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蔺且当即准备好墨汁、毛笔、绢帛,庄周写好辞职书,蔺且连夜送往朝廷去了。

  过了几天,蔺且用一把独轮车推着庄周的妻儿,一行四人直奔老家而来。

  第五章 退隐江湖 寓言传道

  一

  庄周带着妻儿与蔺且一起回到家中的时候,他那间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茅屋已经无法住人了。泥皮覆盖的茅屋顶上开了几个大洞,墙根下也让耗子挖开了几个窟窿,真正是家徒四壁,八面透风。而庄严象以前那样,为了保持庄门家风的清白,拒不承认自己的弟媳妇与侄子的合法地位,因此,他丝毫也不想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此时的庄周,已经不是数年之前的庄周了。当了几年漆园吏,虽然说是两袖清风,但是他毕竟也有了点积蓄。况且,现在又有蔺且这样一位棒小伙子。此时正是夏天,气候还不冷,能凑合几天。

  于是,庄周便与蔺且商量干脆搬出去,在村头修几间茅房。庄周将地方选在蒙泽的旁边,这样,他不用出门就可以凭窗近眺蒙泽的风景了。

  新居落成的这天,庄周让颜玉准备了几道菜,让蔺且到附近的镇子灌了一壶酒,他要为归隐田园和乔迁新居庆贺一番。

  庄周坐在上首,蔺且与颜玉坐在两旁,四岁的儿子坐在下首。一家四口,团团圆圆,融融洽洽,一派天伦之乐。庄周与颜玉早就把蔺且视作自家人,而蔺且也觉得他在这个家庭中已经不是外人。庄周举起酒杯,示意蔺且也端上,说:“今天我们师徒俩畅饮一番!”

  颜玉在旁边说话了:“你们还是少喝点吧!”

  庄周笑了笑,对颜玉说:“总管大人,今天就破例让我们多喝点吧,今天是不同寻常的日子。”

  蔺且也帮着庄周说话:“师母,今天就开恩吧!”

  颜玉笑着对蔺且说:“你总是跟你师傅一心,看哪天我不给你饭吃。”

  蔺且道:“师母不给我饭吃,我就去讨饭吃,说不定又能碰上一个自投罗网的通缉犯,让我领上五十两银子的赏金哩!”

  说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四岁的儿子不解地问道:“谁是自投罗网的通缉犯?”

  颜玉指着庄周,说:“就是你父亲。”

  庄周赶忙说:“你还小,长大了再告诉你父亲的故事。”

  酒过三巡,庄周的耳根有点发热了,他似乎进入了飘飘欲仙的境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失去了重量,随着酒气的蒸腾慢慢上升,一直上升到蓝天白云之间,与清澈的宇宙之气化为一体。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他只觉得有一种无以名言的轻松感,自在感。他觉得他自己重新属于自己了。不,他自己重新属于自然了。他忘记了自我,忘记了一切,让精神在浑沌之地毫无拘束地漫游。

  第二天早上,庄周问颜玉:“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吗?”

  颜玉说:“喝醉了还不知道吗?”

  “是的,醉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连快乐也不知道了。

  但愿长醉不愿醒。”

  庄周从窗户望去,蒙泽的芦苇已经长得很高了,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摆。偶尔有几只水鸟鸣叫着飞过,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渔民的小舟在湖面上飘来荡去,显得那么悠闲自在。

  这时,蔺且进来说:“先生,我们算是回来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家。从今之后,没有公务缠身,也不必应付那些官吏们,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讨论学问了。”

  庄周说:“是的。不过,我倒更愿意趁腿脚还比较灵便,多游览一些自然风光。”

  蔺且说:“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总不能刚搬入新居就出门远游吧。”

  “那当然,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先生,上一次我曾经问过,你从不仕到出仕,有没有什么变化,你告诉我,变化中有不变者存。今天,我又要问你,从出仕又到不仕,有没有不变者存呢?”

  庄周回答道:“这一次不仕,与出仕之前的不仕又有不同。以前不仕,只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现在不仕,则是从亲身经历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可爱。当然,我并不后悔漆园吏的这段生活。这几年,我认识到,人虽然要追求意志的快乐,但是,也必须学会在人世间的大海中游泳。吕梁丈夫、佝偻丈人、梓庆,都是我们的师傅。”

  蔺且问道:“先生,你现在退隐了,完全自由了,再也不必为那些束缚你的东西发愁了。”

  “非也。跳出政治的漩涡,不等于跳出人世的大海。我虽然要让我的精神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漫游,但是,我的脚却必须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这就叫‘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世俗处’。”

  “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处于世俗之间,难道不能同时做到吗?”

  “当然能,而且必须做到。实际上,只有做到了处于世俗之间,才能做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也只有做到了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才能做到处于世俗之间。二者互为因果,不可割裂。”

  “请言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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