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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


  十几天后,当这一消息传到北京,特别是读到张敬修留下的血书之后,京城的许多官员深为震惊。当年张居正亲自为朱翊钧选定的六名讲官之一,时已升任为左春坊谕德的于慎行,写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开信,劝他不要公报私仇,落井下石。这封信一经问世,立刻广为传抄,人心向背,于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书潘季驯——张居正生前最为信任的治河专家,这时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书内阙,要皇上念其张居正柄国十年,厉行改革,厥功甚伟,若死后追逼太过,恐会引起天下谤议。

  朱翊钧看到这封奏折,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有想到,经过八个多月的调理整治,居然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张居正鸣冤叫屈:张居正曾称赞潘季驯是万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钧也承认这一点。所以,当他将张居正信任的大臣尽行撤换之时,对潘季驯,他却手下留情。但现在势所难容,朱翊钧在西暖阁暴跳如雷,冲着读折的秉笔太监张诚吼道:“纵然天底下的黄河、长江、淮河一齐溃口,朕也坚决要将这潘季驯革职为民。”

  三天后,潘季驯怆然离开了北京,前来为他送行的官员,竞有数百人之多。法不责众,朱翊钧虽然恼怒,却又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本来还有对张居正开棺鞭尸的打算,现在只好取消。并下令邱橓不要株连太广。这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终于躲过一劫,但对张居正的家人,朱翊钧却决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对冯保、张居正两大案的处置,大理寺判决如下:冯邦宁、徐爵、游七、陈应凤等人斩首西市;冯保由南京闲住改为充当净军;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革去锦衣卫副指挥使职位,发配云南充军;张居正的二儿子嗣修,四儿子简修均革去功名荫职,俱发蛮瘴之地;三儿子懋修——也就是万历七年的状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职原籍闲住——他之所以没有发配边塞,乃是因为他三次自杀,均被人救下,已成残废。余下老五、老六两个儿子,都尚未参加乡试,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为编氓:冯保所有财产全部没收,张居正北京、荆州两处房产及所有金银古玩全部充公,只留下一百亩薄田,作为张居正老母赵太夫人的赡养之用。至此,对冯保、张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听说圣旨传到南京,已经圈禁在净军营

  中的冯保没有说一句话,当天晚上,他就悬梁自尽。而在荆州城中,人们躲避张居正像猪狗一般活着的家人如同躲避瘟疫。

  从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到万历十一年四月对张居正清算完毕。这惊心动魄的十个月,真可以说是搅得国无宁日,不单官场像是抽风打摆子,就是天底下老百姓的心灵也备受熬煎。那些通邑大都,甚至边鄙州县的驿舍客邸、酒楼茶馆、船坞书坊、祗园道观,凡有人群处,必将把张居正的荣辱功过生死沉浮,作为不可或缺的谈资。而作为曾经是张居正红颜知己的玉娘,便是在扬州城外一座并不显眼的尼姑庵中听到这些消息。

  万历五年,玉娘因为张居正执意要捕杀邵大侠,一时五内俱焚,绝望之中竟不辞而别。此前,她常去昭宁寺拜佛,认识了一如和尚,那天离开积香庐之后,她便跑到昭宁寺拜谒一如,表示想出家。一如知道她的来历,不敢收留,但又觉得玉娘夙有慧根,斟酌一番,就命寺中可靠的弟子将玉娘秘密送往香山白玉寺,那是一座尼姑庵,住持老师太与一如同出一个高僧的门下。玉娘到了白玉寺后,老师太待她极好,也不急着替她剃度,只让她呆在后院焚香颂经。

  一晃过了一年,张居正夺情事件再一次扰乱了玉娘的向佛生涯,她托人给张居正捎去劝戒诗一首。老师太见玉娘凡心未泯,恐她被人发现祸及佛门,便劝她离开京师,并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徒弟,现住扬州净水庵的南慧尼姑。临走前,尽管玉娘一再恳求老师太给她剃度,老师太终是不允,并含笑说她有佛性而无佛缘,似此带发修行,亦能成为正果。玉娘回到阔别六年的扬州,人住净水庵后,几乎闭门不出,以至净水庵的诸多施主香客,竞都不知庙里住了一位绝色佳人。因为有老师太的嘱托,庵中住持南慧对玉娘极好,竭力为她提供方便,让她过这种半僧半俗半隐半现的闲静生活。

  几乎每年清明,她都会偷偷前往丹阳,祭奠明正典刑之后运往老家安葬的邵大侠。对这位将她救拔出青楼的恩人,她始终怀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怀念与张居正耳鬓厮磨的那段岁月。当初她一气之下离开积香庐,已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不要见到张居正。这位知恩图报的纯情少女,尽管从张居正那里获得了感情上的极大满足,明白了人间至爱,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她早就知道张居正是一个“铁面宰相”,但她却认为张居正的铁面无私只是体现在官场政务中,对她,这位赫赫首辅所给予的却全部是花前月下的温柔体贴。当她心急火燎替邵大侠求情希望张居正网开一面时,没想到换回的竟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至此她才明白,张居正的铁石心肠是不分内外的,她寄托在张居正身上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刹那间全部幻灭。平日小鸟依人幽怨自卑的她,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座曾给她带来无尽欢乐和无尽闲愁的积香庐。

  在出走后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万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门:随着岁月推移,当她愤懑的情绪渐趋平静,她又开始怀念在积香庐的那些日子。临风把盏,对月调筝,每每想到张居正对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怅愁绪万端。但她并不因此后悔离张居正而去,对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侠,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但是,当她听说张居正的死讯后,顿时如遭雷击。就在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对张居正仍然爱得很深很深。此后,她对这位已经死去的“铁面宰相”梦魂牵绕,思念之情一日浓过一日。特别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发动清算之后,她所爱慕的人——这位昔日跺一脚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辅,竟然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这种遽变,玉娘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就在张居正家中的亲人一个个在荆州饱受折磨之时,远在扬州的玉娘,镇日里也是以泪

  洗面。过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点行装,辞别南慧禅师,雇了一条船,从扬州运河进入镇江,然后溯长江而上,她要赶在张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达荆州,把积蓄了五年的生离死别的所有创痛和悲伤,全部携到张居正的坟前倾诉。

  玉娘乘坐的小轿,在一处稍高的土阜前停下。这时暮色渐浓,归鸟的羽翼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轿子四下一张望,看到前面不远处隆起一个大土堆,便问轿夫:

  “那就是张首辅的坟包吗?”

  “是的,”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脚下站的地方,是原来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摆了一里多路长,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周围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唉,可怜哪!”

  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然后辞别而去。此时周遭一片冷寂,没膝的蒿草,摇曳着令人发怵的凄凉。玉娘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一丈来远。这墓碑显然更换过。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那墓碑被毁之后,族人为其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玉娘两眼盯着这块粗糙的米青石碑,借着暮霭中最后的光线,玉娘认清了碑上的五个字:

  张居正之墓

  顿时百感交集,她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来了。”

  周遭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偶尔三两只萤火虫,在杂草间明明灭灭。一声宿鸟的鸣啼,将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惊醒。她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从毁坏的神道上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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