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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


  朱翊钧打开放在茶几上的镶金牛皮护书,从中拿出一份盖了东厂和大理寺两个衙门关防的秘折,双手递给母后说:

  “这是冯保家产的抄单,请母后过目。”

  李太后接过,只见抄单上写道:

  仰惟吾皇陛下,臣等九月十一日奉敕抄没冯保家产,费时三十二天,已于昨日清点完毕,财产清单抄附
  于下:
  白米二佰四十二万陆仟零四石。
  黄米十二万壹仟叁佰零二石。
  祖母绿宝珠盈寸者叁拾一颗,不及寸者伍拾柒颗。
  翡翠两匣,计玖佰肆拾玖件。
  其它各色美玉饰品十五箱,计陆仟陆佰玖拾柒件。
  各色古瑟壹佰叁拾陆张。
  各色骨董贰仟捌佰贰拾玖件。
  唐宋元等朝贵重字画柒佰肆拾叁幅,其中包括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唐怀素《食鱼帖》以及南唐李后
  主所书《心经》等极品。
  各类精瓷玖仟陆佰捌拾捌件。
  京城私宅三处,铺房五处,计房屋肆佰壹拾贰间;沧州府治房产一处,保定府治房产两处,共计房屋贰佰
  柒拾陆间。
  沧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兴、昌平等县田契贰拾柒张,共计田产壹仟零伍顷陆亩贰分。

  李太后看罢这份清单,已是瞠目结舌,手心里都渗出冷汗来。她抖着清单,不解地问:

  “听说通州仓大得可以跑马,一个仓也只能装三十万担粮食,冯保这贰佰多万石白米,该要多大的地方装载?再说,他有多大个肚子,家里要藏这么多的白米?”

  朱翊钧听了噗哧一笑,回道:“前些时张鲸向我禀事,说冯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黄米,我听了,也像母后这样产生了疑问。经张鲸解释,我才知晓白米指的是白银,黄米指的是黄金,一石就是一两。别看贪官们一个个钱窟窿眼里翻跟斗,却偏要躲开金银字样,弄些隐语替代。”

  “这么说,从冯保家中抄出的白银就有贰佰多万两,还有十几万两黄金,这都是真的?”

  “一点不假。”朱翊钧满眼吐火,余恨未消地说,“这清单上物品,除了房产和地产搬不动,其余的都已尽数儿搬进了大内,我已下旨,让供用库的奴才们一样样登记入库。母后,您要不要去看看?”

  “咱是要去见识见识,但不是现在。”李太后此时心乱如麻。尽管铁证如山,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想了想,又问,“钧儿,你是怎么想着要抄冯保的家?”

  朱翊钧略一沉思,反问道:“母后,你还记得万历六年初夏,咱们在大内东长街兴办的那次集市么?”

  “记得,你怎么扯上这个啦?”

  “那次集市虽是张鲸提议,却是冯保一手操办。他让咱们母子三人吃了一顿神仙宴,花费了一万两银子。我当时心里头就犯嘀咕,冯保他一个司礼掌印,说到底也不过是咱这个皇帝的奴才,他花一万两银子轻轻松松,倒像是花几个铜板的。他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百多两银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顿饭要吃去他十年的俸禄。咱一琢磨,就觉得这里头有鬼。”

  李太后仔细琢磨儿子的话,问道:“这么说,四年前你就怀疑冯保了?”

  “可不是,”朱翊钧自鸣得意地说,“这回把他家一抄,可见咱的怀疑有道理。母后,您知道二百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父皇当政的隆庆年间,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比这个多不了多少!”

  “唉,咱不明白,冯保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还不都是当官的人送的。”朱翊钧说着又愤怒起来,“最近,咱连下谕旨,撤办了十几个大臣,像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职了。”

  “怎么,他们都与冯保有瓜葛?”

  “岂止有瓜葛,他们之间的龌龊事儿多着呢。冯保有一个本子,凡给他送过礼的官员,送些什么,何时送的,都在这个本子上详细登记。仅这本子上记载的,给他送过礼的官员,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现任的二品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没给他送礼。”

  “这个人是谁?”

  “刑部尚书严清。如此正直官员,实属难得。因此我当机立断,将他擢升为吏部尚书。”

  “梁梦龙这几个人为何免职呢?”

  “就在冯保被免职前半个月,这三个人还分别给他送礼,咱实在生气,便撤了他们的官。”

  李太后默然良久,叹道:“冯保只是一个太监,就有这么多官员巴结他,要是……”

  “要是他任职内阁,岂不贪得更多?”李太后咽下去没说出口的半截子话,朱翊钧按自己的意思抢着说出来。并补充道:“比照冯保,咱看张居正的家产,只会比他多,绝不会比他少。”

  李太后没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现出张居正一丝不苟的神情。朱翊钧观察母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她对张居正仍保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内心里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见他一跺脚,躁怒言道:

  “咱查了一下,给冯保送礼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张居正的亲信。母后您想想,这些人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冯保那儿送,给张居正送礼,岂不更是车载驴驮。”

  朱翊钧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同母亲讲话,李太后听了很不受用。便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钧儿,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想当然。张居正生前,你从哪里听到过他有贪名?”

  “母后,你为什么总是袒护他?”朱翊钧恼怒地冒出这一句。忽觉失言,又遮掩道,“张居正生前与冯保关系太好,叫人不得不怀疑。”

  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儿子这等抢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竖发作起来。但眼下她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忽然双颊飞红。为了掩饰,她低下头去装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论事说道:

  “张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员贪墨。他临死前还不忘惩处腐败官员。这样的首辅,怎么可能自己贪墨!”

  “儿不敢苟同母后的判断,”朱翊钧黑着脸,厉声反驳道,“张居正并非那种高风亮节的人。事实上,一手捉贪官,一手接贿银的人,历史上并不少见。因此,儿已下定决心,再颁一道谕旨。”

  “干什么?”

  “抄张居正的家!”

  李太后腾的一下站起来,几乎忘情地嚷道:“钧儿,你不要忘了,张先生是你的老师,如果没有他辅佐你开创万历新政,你哪里会有今天!”

  朱翊钧一改平日在母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竟垮下脸来,恶狠狠地说:

  “母后,张先生教我的许多话,我都记忆模糊,但有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当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李太后嘴角痛苦地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噙着泪水坐下来,失神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三十九回 愤写血书孝子自尽 痛饮鸩酒玉女殉情

  不觉一年过去,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张居正一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薄暮时分,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关码头抬了出来。斯时正值三伏天,江汉平原暑气蒸人,幸好正午时分刚下过一场骤雨,拂面的南风变得凉爽。小轿上路的这一刻,但见傍晚的霞光,红过三月的灿烂桃花,映衬着路边荷田的无穷一碧,这景色本已令人心旷神怡。再加上七八只缟素的江鸥翩跹其中,两三队灵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让人觉得天地悠悠生机无限。恰在这时,不知何处的莲荡里,传出了采莲女银铃般的歌声:

  千声郎、万声郎,
  谁让你追奴追到莲花荡?
  郎唱的歌儿直比那铃铛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头
  悠悠忽忽心发慌。
  瓜子尖尖壳里藏,
  奴家小船撑进水中央。
  遥遥看到情哥来,
  赶紧摘片荷叶头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阳。

  歌声是那么地娇甜、清脆,如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它们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弥漫,更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轿里的人,却没有从这歌声里分享到采莲女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而是仿佛感到有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心,滚烫的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下……

  轿子抬到一个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荆州城,向右拐是一条满是泥泞的小道。轿夫放慢脚步,打头的轿夫问道:

  “先生,你不想先进荆州城去看看?”

  “不了。”

  “这时候去张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里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凉。”

  “这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轿夫再不答话,将轿子抬上了那条曲折的便道。方才问话的轿夫一边小心地躲过脚下稀烂的泥浆,一边犹自咕哝道:“这时候还去看那座荒坟做甚,也不怕犯忌。”说话人哪里知道,轿子里头坐着的,正是失踪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装特意赶来江陵谒墓的玉娘。

  玉娘这几年究竟藏在哪里,她为何又选在今天前来江陵?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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