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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二


  “有一个。”

  “谁?”

  “刘瑾。”

  “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皇帝爷手下的司礼监掌印么?此人极坏。”

  “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余辜。”

  “既如此说,冯保封爵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佛了下一桩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经心地说,“张阁老回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给朕写一个条陈。”

  “说什么?”

  “就说冯保为何不能封爵的理由。这个条陈一定要写好,朕要给太后看的。”

  张四维一听,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绕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绕进了套子。皇上要他当恶人整治冯保。如此一来,他不但与冯保彻底撕破脸,捎带着还把李太后得罪。事既至此,想当缩头乌龟已不可能。张四维本想趁机给皇上多多进言,却见皇上已是起身离座返驾回宫,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饶有深意:

  “张阁老,凡事都要多多琢磨。”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三十三回 玉蟾楼密议掏墙法 夫人庙乞讨护身符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张四维整整一个白天闭门谢客,猫在书房里起草条陈,阐述为何不能给冯保封爵的理由。这一辈子他给皇上写过的奏折,大大小小拢共有上百道,却没有哪一道奏折像今天这样叫他费尽心思,前后不过数百个字,竟折磨得他茶饭不思。写完之后,心下一松,不觉天色已暮,但见幽邃高远的穹窿之上,却早推出了那轮明月。此时京城里多少官商士民人家,无不肴果满席庆贺佳节,或诗文觞咏或丝管竞奏,或酒垆茶灶仙侣嘉会,或倚红偎翠泛舟清沦。张四维因新任首辅,家中自是更加热闹。傍晚他自书房出来,正说高高兴兴与家人一起吃顿晚宴,经张顺提醒,他才猛然记起数日前李植等一帮门生就来说过,中秋节晚上要请他到玉蟾楼赏月,他当时是应允了的。此时忙到后院挑了一件夹料纻丝酱色雷公袍,换下家居方便起坐的开襟大褂,并选了一顶金丝起箍的坡公巾戴在头上,命即速起轿,望玉蟾楼匆匆而来。

  玉蟾楼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里上好的地望。张四维现在是首辅,出入警跸森严。他人还没到,玉蟾楼周围,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这玉蟾楼共有五层,李植他们数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层。按理说,首辅驾到,玉蟾楼就该戒严,一应闲杂人等不得人内。但张四维虑着现在还不是摆谱的时候,一切尚须低调,便特别关照不要清场。因此,一至四楼如常营业,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声一片。张四维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五楼,李植、王继光、雷士祯、褚墨伦等五六个门生都早早儿到了,一起趋到楼梯口迎接。虽然那地儿狭隘,李植带头,都要跪下去拜迎。张四维吩咐不必拘礼,众人便改作大揖,将张四维迎至楼中。

  这玉蟾楼的五楼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帘卷起。从窗前放眼望去,但见参参差差十万楼台,都罩在清辉朗月之中。闹嚷嚷的街面上巾车辐辏,黑黝黝的瓦脊上铺着如水的月华,浓淡异色锦绣多姿。这如诗如画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张四维站在窗前,听得李植对上楼问菜的店家说:“菜肴就是先头预订的,不作改动,另外,醋壶、茶壶都要,酒壶就免了。”他连忙插话:

  “酒壶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问:“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张四维一笑。他年轻时本是豪饮之客,山西蒲州家乡的老白烧,虽然辣得呛人,他来了兴致,扬脖儿就能咕下一海碗。后来当了京官,地位渐隆,再不作那牛饮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总还免不了自得其乐地抿几口。自张居正病重之后,他突然觉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养身体,于是在武当山道人的劝诫下戒了刘伶之好,几个月下来滴酒未沾。此时他踱到楼面正中的大圆桌边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节,可人的满月莲花世界,岂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

  店家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长得猴脸猴腮,一双眼睛贼精。听得首辅问他,便习惯性地把两手朝库灰梭子布长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李植知道张四维的嗜好,便抢着说:“将上好的老白烧先抬上一缸来。”

  张四维说:“老白烧是要,其它好酒,也拿两三样上来。菜呢,点的什么菜?”

  李植回答:“咱点了三汤四羹五大菜,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给首辅大人报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声,扳起指头字正腔圆地报起了菜单,“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咱是按上菜的顺序报的。”

  张四维是盐商后代,吃着山珍海味长大。一听这菜名儿,便知这顿筵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制作费时。单鲍鱼烩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费七天时间。便笑着说:

  “今晚上是谁请客,这么破费?”

  “大家凑份子,孝敬老座主。”这次说话的是礼部给事中王继光。

  张四维看了王继光一眼,言道:“你这六品官一年的俸禄,还不够吃这一顿饭。今夜里,你们也不用踮起脚来做人,这顿席面钱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门口的店伙计又走进几步。

  “你再加两道菜。”

  “请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鱼?”

  “有。”

  “炒一盘石斑鱼肝。记住,剖石斑鱼之前,不要见生水,将肝剜下,用滚水氽一氽,然后用鸡油炒。”

  “去了肝,鱼肉呢?”

  “活剖鱼取肝,这鱼肉就没法儿吃了。你扔掉即可,实在舍不得扔,就赏给下人煮汤,反正银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还要补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们店里吃过的,叫梨片蒸果子狸。这道菜温补治秋燥,这时候吃正当令。”

  “启禀相爷,这道菜恐怕有些难处。”

  “怎么啦?”

  “咱店里这几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换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里还有啥野味?”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补品,这时候吃,会炝得鼻孔流血。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块肉肥嫩。这样吧,你就换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理。”

  店伙计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楼去,李植等五六位门生也都序齿坐了,这里头,就褚墨伦与雷士祯两人的品秩最高,他们一左一右挨着张四维坐下。少顷,店家派了四五个伙计上来侍奉,他们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先前那位店伙计上窜下跳地指挥支应。李植见这人十分伶俐,便问他叫什么,答日“杨二牛”。李植从袖笼里摸出二两碎银赏给他,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杨二牛知趣,闪身跨出门槛儿并帮着掩好了门。

  一帮门生,数王继光年纪最小,他便担起执壶斟酒的角色,各人面前的酒杯满了,李植便举着杯站起来言道:

  “老座主在上,咱们几个门生一直有心要摆一桌筵席,庆贺老座主荣膺宰揆。今日老座主赏脸,咱们的愿望才得以实现。来,诸位,咱们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个人一起站起来,对着张四维双手托杯一起饮了。既是敬酒,张四维本可倚老卖老不喝,但他一是高兴,二来戒酒多日乍闻酒香忍耐不住,竞也一扬脖子喝得涓滴不剩。这一口酒,让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在学生们的怂恿下,竞一连饮了五六杯。俗话说兔子是狗赶出来的,话是酒赶出来的。张四维不知不觉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话顿时多了起来。此时只听得他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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