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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


  方才下轿还两腿绵软,如今在铺着林荫的砖道走了一截子路,冯保忽觉腿肚子长了劲儿,也就真的相信自己“面色红润”了,他伸手在脸上搓了一把,答道:

  “多谢你们为老夫祈福。听大受讲,你们这里前不久来了一个白胡子老道人,自称是丘祖,在昆仑山住了三百年下来的,这人哪儿去了?”

  “假的,”闻天鹤一撇嘴答道,“贫道问他几个丘祖故事,本是耳熟能详的事,他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如此这世道儿,真是人心大坏——老公公,咱们去哪里?”

  “丘祖殿。”

  “老公公要抽签?”

  “是的。”

  闻天鹤心想,老公公一大清早就跑来抽签,一定是遇到什么疑难事儿委决不下,便道:

  “京城老百姓都讲老公公与张居正,是当今圣上的左丞右相,您两位辅佐幼主,开辟了万历一朝的新气象。如今张先生过世,朝廷再有什么大事,老公公该与谁商量呢?”

  一席话触到痛处,冯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此时已走到丘祖殿跟前,冯保抬脚进去,看着丘处机丰神伟姿金碧辉煌的塑像,叹道:

  “张先生一走,这丘祖殿,老夫只怕是经常要来了。”

  冯保到哪儿动静都大,此时随他进白云观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但都不敢走进丘祖殿——皆因冯保规矩严,抽签时不准有闲杂人等在侧。眼下在丘祖殿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冯保本人,还有闻天鹤和张大受。冯保亲自燃香,对丘神仙的法像行跪拜大礼,闻天鹤一旁替他击磬颂祝。拜仪一毕,张大受趋前一步,从法像前的雕花红木条案上取下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羊脂玉签筒,恭恭敬敬递给跪在蒲团上的冯保。冯保把签筒掂了掂,又伸手将插在签筒里的竹签拨了拨,问闻天鹤:

  “老夫记得共有九十支签,这里头怎么少了许多?”

  闻天鹤干笑着没有作答,原来是在冯保没有进殿之前,张大受抽了个空儿同他耳语,要他把签筒中的下下签都择出来。谁知冯保眼尖,一下子看出了破绽,只见他随便抓起几支签看了看,笑道:

  “都是好签,闻道长,谁让你弄这些小把戏?”

  闻天鹤遮掩着说:“大概昨日个小道士打扫这里,随便捡走了几根。”边说边“找”,终于从法案的屉子里头搜出一把来补到签筒里。

  冯保这才跪在蒲团上摇动签筒,筒口向前半倾着,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摇出一只签掉到地上,张大受上前替他捡起,小心禀道:

  “第二十九签。”

  “看签文。”冯保从蒲团上爬起来。

  张大受把那支签文给闻天鹤,闻天鹤对照着从墙上的布褡中抽出一支签票,一看大惊失色,觑着冯保不敢说话。

  “怎么啦?”

  冯保从闻天鹤手中拿过签票,只见洒金笺上,有几行清秀的柳体小楷:

  第二十九签 虎落平阳 下下

  平生不信野狐禅
  无尽风云一啸间
  霜雪骤来谁解得
  流沙千里是雄关

  解曰:占家宅恐防回禄;占身有厄,小人当道官司
  难赢;占财有破,田蚕不熟;占婚姻难成,灾星正照,
  诸事小心。

  冯保天分极高,不用人解释,他也能把这首签诗的不祥之兆悟出个七八分。更何况后头的解文已自阐述透彻。冯保心里头十分沮丧,但他脸上却挂着笑,掸了掸笺纸问闻天鹤:

  “这首签诗颇有些嚼头,是谁编的?”

  闻天鹤紧张答道:“这里所有的签诗,都是丘祖登仙之前亲自撰写,首首都有玄机。”

  冯保又问:“那这首签诗有何玄机?请道长开示。”

  闻天鹤不知冯保为何事抽签,但这么一大早跑来,肯定事头儿不小,为了不让这位大施主扫兴,闻天鹤脑瓜子一转,竟打起稽首贺道:

  “恭喜老公公抽了一支好签。”

  “明明是下下签,你为何说是好签?”冯保怫然作色,斥道,“闻道长,你不要拿老夫开涮。”

  “贫道吃了豹子胆,敢开涮老公公?”闻天鹤佯笑着说道,“咱道家讲阳极生阴,阴极生阳,阴阳互变,是人间至理。套到灵签上头,下下签就是上上签。”

  “你这多少有点诡辩。”冯保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想听闻天鹤说下去,便又问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当作何解?”

  闻天鹤道:“这是提醒老公公,从今以后一段时间内,要提防小人。”

  冯保微微颔首,问:“小人能得势么?”

  “签诗中言霜雪骤来,喻有小人得势之义,流沙千里,似乎也是说小人道长。但老公公是正人君子,从来就不会被野狐禅一类的异端所炫迷。狐可以假虎之威,终究不能夺虎之猛。跨过千里流沙之后,野狐道消,虎归山林。祸机既失,老公公仍可啸傲风云,稳居庙堂之上。”

  “解得好!”冯保眉梢一颤,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不知你解透的玄机,究竟是天意呢,还是你闻道长信口胡诌的。”

  其实,闻天鹤说这番话也是用心想过的,虽然都是好听的话,却没有一句靠实。现在听到冯保的恶谑,知道他仍心存疑惑,这本是鬼哄鬼的事,真要说出个子午卯酉来,闻天鹤也没这本事,只得赔着小心敷衍:

  “老公公,丘祖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神仙,贫道毕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将他的玄机全都悟透。”

  “唔,这句话倒还实在。”

  冯保说着,将那张笺文揉成一团儿,信手扔在地上。

  冯保回到城里头,差不多到了午时。他先自回到府邸用了午膳,然后再起轿进宫。

  不知不觉,大轿抬进了紫禁城中的会极门。轿役踏上西边砖道,欲往武英殿后的司礼监而去。迷盹中的冯保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挑开轿帘儿一看,见是御膳房的管事牌子马三卫,正和一名身穿六品鹭鸶补服的官员站在砖道旁高一声低一声地唠嗑子。冯保便命停轿,沉着脸走下来,冲着马三卫没好气地说:

  “瞧你这厮,越发的没头脑了,长天白日不去做事,却跑来这里扯淡。”

  马三卫好像老鼠见了猫,吓得一哆嗦,嗫嚅道:“小的不是在扯淡,是在请教苏州捞糟蛋的做法。”

  “什么苏州捞糟蛋?”

  马三卫啯啯哝哝地解释道“恭妃娘娘这几日胃口不好,昨儿个想着要吃捞糟蛋,小的做了一碗送过去,她尝一口就放下了筷子,说不是那个味儿,要小的再做。小的也不敢多问一句,她想吃的捞糟蛋究竟是个啥味儿?正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提醒咱,说恭妃娘娘是苏州人,要咱去找苏州人打听苏州捞糟蛋的做法。小的一想这还真是个办法。只是小的生在北地,自人宫来每日围着灶台转,哪里认得什么苏州人德州人的,亏早上碰到秉笔太监爷张鲸,他告诉小的,六科廊的这位王大人是苏州人,小的便寻到这里来了。”

  马三卫所说的恭妃娘娘,正是慈宁宫李太后名下的宫女王迎儿。她因怀上了朱翊钧的孩子,在李太后的主持下,被册封为恭妃,安排在慈宁宫不远的启祥宫居住。这恭妃娘娘临产期已近,这些时李太后对她呵护有加,因此,冯保相信马三卫说的是真话。眼下马三卫站的地方,也正在六科廊的外头,冯保瞧了一眼站在马三卫旁边的年轻官员,问道:

  “你是六科廊的?”

  年轻官员点点头,答道:“卑职名叫王继光,在礼科供职。“

  “你是苏州人?”

  “是,马公公向卑职讨教苏州捞糟蛋的做法,卑职已向他传授了。”

  “噢,原来真的是拜师。”冯保眯眼儿一笑,转向马三卫说,“你快回去做一碗送给恭妃娘娘,如果合了她的口味,本监有赏给你。”

  “小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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