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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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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后此时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两位老臣对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亲自起身上前扶起内外两位相臣,吩咐身边内侍: “去乾清宫,请皇上到这里来。” 少顷,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但见满脸愧色的朱翊钧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打从奉先殿前李太后怒气冲冲乘轿而去,朱翊钧的一颗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后扬言要废他,无论陈太后怎样替他求情,终是一个不松口。想到自己刚刚知晓事体,尝到一点当皇帝的快乐,就要被废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宫而且要永远离开京城。这一惊吓,着实让他顶门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陈皇后的一再抚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宫,一心等着母后召见张先生商讨的结果。如今母后命他来到平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祸是福,所以一进门来就低着头,不敢看母后的脸色。 看到皇上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的样子,张居正首先站起来肃容言道: “皇上,请到御榻就坐。” 朱翊钧一听师相的口气一如平日,对他充满恭敬,心里头忽地一热,不免抬起头来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时也正凝定眼神儿看着他。四目相对又倏然分开,李太后冷冷言道: “钧儿,张先生让你到御榻就坐,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谢母后。” 朱翊钧顿时如释重负,他坐上御榻后。张居正立即对他跪下,行君臣觐见之礼。 “元辅张先生请起。” 朱翊钧泪花闪闪,恨不能亲下御榻把张居正扶起。待张居正回到绣椅上坐好,李太后又道: “钧儿,张先生保你,这皇上的位子,还是由你来坐。” “谢……”朱翊钧本想说“谢谢张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谀臣的事情小时候做起来,浑然不觉羞耻,但现在既已长大,再这样做,岂不令他汗颜,想了想,改口道,“谢母后宽宥。” “宽宥宽宥,”李太后冷笑一声,“不是张先生和冯公公保你,为娘的决不宽宥。” 朱翊钧浑身一颤,讷讷言道:“儿再不敢胡来。” “再胡来,就谁也保不了你,”李太后秀眉一竖,火辣辣斥道,“做下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惩罚一下,你哪里会吸取教训!” 冯保这时又想做好人,便道:“启禀太后,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见,惩罚就不必了。要惩罚,就惩罚孙海、客用他们两个。” “这两个如何惩罚?”李太后问。 “将他们各杖二十,降为净军,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这处理也不算太重,”李太后颔首同意,又道,“那两名宫女,都叫什么?” 冯保答:“被客用削了头发的那一位,叫巧莲,另一名叫月珍。” “这两个,咱看巧莲还有闺秀之风,就将她调来慈宁宫,在咱的左右侍候。那个月珍,不能再让她呆在尚仪局,干脆把她发落到浣衣局。” “太后明断,老奴遵旨执行。” 听说要把孙海、客用二人贬谪到南京去,朱翊钧心里头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此时哪有他说话的份?纵有再大的愤懑,也只能隐忍。偏在这时,李太后又道: “奴才都惩罚了,当皇上的,不说曲流馆发生的那种龌龊事,单姑息养奸这一条,就该重罚!张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错了事,该是如何处置?” 张居正虽然保了皇上,但觉得给予薄惩,对纠正皇上的玩偈之心有利无弊,因此答道: “前朝不少皇帝,做错事后都下过罪己诏。” “罪……”李太后没听明白。 “罪、己、诏,”张居正一字一顿回道,“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错处,写成诏示以告天下,以此来警醒自己,表示悔过之心,决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后答应一句,又问朱翊钧,“钧儿,你意下如何?” 朱翊钧哪肯将自己做出的丑事儿抖落出来告示天下?但迫于太后的压力,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张先生建议甚好。” 李太后看得出儿子的态度勉强,但她深谙“矫枉必须过正”的道理,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你今儿个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来,明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 一连数日,乾清宫内一改往日祥和融洽的气氛。上到皇上皇后,下到宫娥采女小火者,一个个脸上都像是挂了霜。个中原因不言自明——仍是曲流馆事件的余波。朱翊钧虽然没有被废黜,但冯保却仰恃李太后的支持,在紫禁城内宫中搞了一次大清洗。凡是平日他看不顺眼的内侍,不降即谪。由牙牌太监降为乌木牌火者的有七十多人。被调出内廷前往南京、凤阳、南海子等处充当净军作苦役的,又有五十多人。一百多位在皇上跟前服侍的貂珰,转眼间都成了臭水沟中的虾子任人撮捏。这是万历改元以来内宫最大的一次人事更易,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 这次撤换最多的是乾清宫内侍,大大小小的管事牌子被撤换了二十多个,讨皇上喜欢的奴才,几乎撤得精精光光。孙海、客用两个,被打得遍体鳞伤,押解到南京充当净军去了。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名义上统辖内廷二十四监局,但对乾清宫的内侍,哪怕是一名小小的火者,他也不敢擅自变动。这皆因乾清宫是皇上机枢之地,所有内侍都由他钦点。冯保这次之所以敢老虎嘴上捋须,皆因皇上犯错在前。如今安插进乾清宫来的管事牌子,清一色都是冯保精心挑选的亲信。皇上虽然还是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但在乾清宫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这种处境,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还有更令朱翊钧揪心的事,便是张居正替他草拟的《罪己诏》,诏文用词尖刻,用自唾其面来形容犹嫌太轻。朱翊钧读过一次,顿觉胸闷气短,他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想想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这一点点“秽行”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都将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朱翊钧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所有的怨恨,都只能深埋于心。自孙海、客用离开之后,对调入乾清宫来服侍他的这些个陌生面孔,他是一个都不敢相信。 却说这一日用过早膳,他踱步到东暖阁,刚坐下啜了两口茶,听得门口有人禀道: “奴才张鲸求见皇上。” 张鲸是司礼监八个秉笔太监之一。年纪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在内廷却差不多呆了将近二十年。他五岁被阉送人宫中,在内书堂读了六年书,在太监里头,是个难得的秀才。他与时任杭州织造局督造的钦差太监孙隆是好朋友,经孙隆的推荐,他投到冯保门下。冯保赏识他为人谨慎,写得一笔好字。前年,便将他从御马监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司礼监,除了张诚,他算是第三号人物了。此人平常言语甚少,口上从不言是非之事。因此,在这次内廷人事变动中,他被冯保挑来每日往东暖阁当值,给皇上送折读折。 听到张鲸的声音。朱翊钧皱了一下眉头,懒洋洋地说道:“进来吧。” 张鲸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御榻前跪下了。朱翊钧瞟了一眼他捧进来的折匣,问: “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折?” “有内阁首辅张先生的一道疏。” “什么疏?”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疏》。” “又是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朱翊钧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他已是十分厌烦,稍稍愣了一会儿,他吩咐张鲸道,“起来,坐到杌儿上去,念疏文。” 张鲸赶紧爬起来,打开折匣,取出张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将起来: 自圣上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乃数月之间,仰窥圣意所向,稍不如前…… 读到这里,张鲸稍作停顿,偷偷觑了朱翊钧一眼,见他仰着下巴瞧着窗外的树影出神,脸上毫无表情,便吞了一口口水,继续念道: 微闻宫中起居,颇失常度;但臣等身隔外廷,未敢轻信,而朝廷庶政未见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 恭侍日讲,亦曾举“益者有三乐而损者亦有三乐”。“益者有三友而损者亦有三友”两章,以劝导圣上。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曲流馆之事发生,内廷务必整顿,其各监局管事官,俱令自陈,老成廉慎者存之,谄佞放恣者汰之。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扫宦者四星,宜大行扫除以应天变…… “停!”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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