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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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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咱不否认,”王国光终于想起来咕了一口老陈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认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计。” “用何心计?”张居正一愣。 王国光问道:“你想想,因辽东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不都是当事官员么?” “当事官员不假,”王国光提高嗓门加重语气,提醒说,“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啊?” “你与高拱共事多年,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饬吏治。你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于朝廷的事,你一定会追查到底。” “对呀,这难道有错吗?” “就因为没有错,才看出高拱的高明。” “汝观,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糊涂糊涂,这叫当局者迷,”王国光长叹一声,索性捅穿了说,“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再加上满朝都是高拱的党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来掣肘。从胡椒苏木折俸到京察,到后来的驿递改革子粒田征税等等,所有这些举措,虽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将它们付诸实施的是谁呢?不都是在辽东大捷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 王国光说着说着竟霍地站起身,手拽着银腰带在朝房里急速地踱起步来。 张居正从来没有见到王国光如此激动过,对这位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政友,他不愿有一丝半点儿的伤害。而且他内心也承认,王国光说的都是事实。为了这次谈话,他作了充分的考虑,但事到头来,他仍不免感到为难。他想替自己辩解,刚开口喊了一句:“汝观……” 不容他往下说,王国光伸手拦住了他,气咻咻地说道:“正是这些得了一点好处的官员,六年来不避利害不计险阻,掖着脑袋跟着你披荆斩棘得罪人。吕调阳虽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略上,从来都与你协调一致,还有张四维,你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六部堂官,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再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这位李大帅,同蓟州总兵戚继光成犄角之势拱卫京师。六年来边境绥靖虏患绝迹,两位大帅功不可没。外人都道这两位大帅是你深为器重的军事奇才,你如今要拿李大帅开刀,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这岂不是自毁长城,做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么!” “骂得好!”王国光话音一落,张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观,听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说高拱使了反间计?” “是啊,生姜还是老的辣!”王国光耷拉着脸,恳切地劝道,“叔大,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骂他何益?”张居正面对老朋友劈头盖脸砸来的牢骚话,尽量和缓地回答,“不管高拱出于何种动机说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处,就一定要查,查出问题来,就一定要纠正。” “叔大……” “你先别说,你说了这么多,不谷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现在听听我的想法。”张居正一收脸上尴尬的笑容,盯着王国光,两道眉棱耸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点的这些人,的确都连着万历新政,都是整饬吏治开创新局的功臣,他们与我张居正,是骨头连皮的关系,于皇上,都是股肱之臣,这一点假不了,也没有人否认。” “你记住这一点就好。”王国光悻悻插话。 “不谷岂但记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张居正不愠不火,总是一个眼波深沉,“但是,汝观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我年轻时立下的理想。那时候,你在户部当主事,我在翰林院里当编修,都还只是个下等官吏。当时的宰辅是严嵩,他利欲熏心,挟威权以自重,大肆卖官鬻爵。各衙门当道大臣,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禄秩,几乎有一多半趋炎附势,与之同流合污。以至黑白颠倒,政事窳败。有一次,记得是个大雪天,你我凑在一块儿喝闷酒,议论政事心情败坏,然后是你提议,我俩一道顶着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脚下,寻找那一座早已破烂不堪的钟馗庙:对着泥胎剥落的钟馗塑像,我俩焚香祷告,期望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临人问,以扫除政坛妖氛,还我清明吏治。汝观,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记得,”王国光脸上肌肉痉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听说那座钟馗庙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间的鬼太多,钟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属当然。”张居正一番感叹,又语重心长地讲下去,“汝观兄,现在你我两人,一为宰揆,一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当谨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员,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我们又作师公又作鬼,遇到这种天大的丑闻,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纠正,而是千方百计遮掩起来,岂不堕落到跟严嵩一模一样?你难道保证没有年轻官吏像你我当年一样,也跑去钟馗庙长歌当哭,骂我们昏庸无道,采用卑劣手法,窃取朝廷的禄秩?” “这……”王国光仿佛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来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听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张居正说着稍一敛神,接着言道,“北宋庆历年间,主管进奏院的集贤校理苏舜卿与本衙属官中秋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由苏舜卿贴补。当时京城汴梁,存在着革新与守旧两股势力,苏舜卿的岳父杜衍担任枢密使,也就是宰相。两个副枢密使,一个是范仲淹,一个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领袖。守旧的反对派一直想把这帮改革官员赶下政坛逐出京城,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这一下他们从苏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须知北宋吏治极严,私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反对派的骨干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刘元瑜等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 反对派的轮番劾奏,加之对苏舜卿狂放的文人习气一直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撤职投入诏狱,枷掠严讯。过了两个月结案,判苏舜卿监守自盗,减死一等科刑,被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一时间,守旧派卷土重来弹冠相庆,用他们的话说,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就这么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导的改革毁于一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汝观啊,历史的教训我们不可不汲取。” 张居正讲的这一则历史故事,在王国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问道: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不是这时候写下的?” “是的,《岳阳楼记》开篇第一句话‘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记述的就是这件事。一场改革失败,倒是留下了两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讲到的《岳阳楼记》,另一篇是客死苏州的苏舜卿写的《沧浪亭记》,本都是柄国大臣,最后沦落为一介文士,岂不悲哉!” “因小失大,可见官场残酷。” “这就是我决心揭露辽东大捷一事真相的缘由,”张居正到此时才亮出底稗,“一连六年的改革,我们得罪了多少势豪大户?这些人无时不在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辽东大捷这样大的事,终究要露馅,你想想,纸怎么能包住火呢?与其让他们揪住这件事把我们一窝端,倒不如我们自己纠正,不给反对者以任何可乘之机。” 听了这一番剖析,王国光终于明白了张居正的良苦用心。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冒失顶撞而懊悔,讪讪一笑言道: “叔大兄,听你这一说,咱倒是想通了。但是,处理这件事,牵涉的人太多。咱还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治好一只眼睛,又戳瞎一只眼睛。” 张居正点点头,他为王国光的态度转变而高兴。处理辽东大捷一案,是要处分人的,如果吏部尚书不配合,则简直无法进行。他为老朋友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于是开玩笑说: “我今天来已是作了准备,要让你这只山西骡子踢几脚。” “你放心,该踢的时候,咱绝不留情。” “你踢不着我!” “你甭吹。” “不是吹,你没听到京城里传了两句顺口溜,‘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是骂我的话。既是九头鸟,不等你山西骡子尥蹄儿,我早就拍翅儿飞走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玩笑话,朝房里传出爽朗的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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