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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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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不嫖妓,夜不探宝,这叫帮有帮道,行有行规,李锁爷你说到看相,也还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喝酒不看相。” “这是为何?” “看相者醉眼朦胧看不真切,被看者红脸红痴气色全变,这相还看得准吗?” “那……”李阎王有些懊丧,咕哝道,“早知如此,先不该让你喝酒。” 何心隐嘿嘿一笑,说:“年轻时,我喝酒从不知醉,如今虽年过花甲,兴趣来时,喝上个半斤八两也还不成问题。眼下才喝了不到两三盅,这一点酒,还不至于雾里看花,只不知你李锁爷酒量如何?” 陪坐在旁的禁子代为回答:“咱们李爷,喝半斤烧酒只当是喝了一盅茶。” “好酒量!”何心隐赞道,“这么说,今晚上给李锁爷看相不成问题。” ”那就有劳何先生了。” 李阎王说着挺了挺身子,又把脸搓了一把,何心隐瞅了瞅李阎王,说道: “听说李锁爷好讲个荤故事,可是真的?” “这个嘛,”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不是我爱讲,都是别人喜欢听。” “这个也可以理解,古圣贤都讲过‘食色,性也’的话,何况凡夫之辈。”何心隐借题发挥言道,“世上千般苦,人都不爱吃。惟独一种苦,个个都乐此不疲。” “什么苦?” “被窝里打勤劳。” “何先生这话说到了根本,”扯上这个话题,李阎王舌头便灵便多了,“昨天,咱这里又来了一个犯人,是个劫色的花案。那厮跑去逛窑子,狂嫖一宿竟赖账不肯给钱,被鸨母差人扭送到了官府。关到咱这牢里,那厮还嘴硬,说什么那东西恁怎么用也不会磨损,凭什么收那么多的钱?即使真的用坏了,把皮匠找来缝几针就是,也不至于漫天要价讹人呀。他还感叹道,世人都道摇钱树好,却不知道摇钱树全长在屄里头。何先生你听听,这厮说的是何等的浑话。” 李阎王讲得绘声绘色,何心隐笑得抹了把眼泪,接话道:“大约这大牢里,关过不少花案,我住的那间牢房里,墙上刻了四句顺口溜,‘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快乐无穷”想必就是这类人的杰作。” 李阎王顿了顿,突然问了个溜尖的问题:“何先生,听说你年轻时也喜欢逛窑子嫖妓女,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何心隐爽快地回答,见李阎王表情异样,又道,“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你即使学富五车,还不是一个人?我年轻时不但逛窑子,还喜欢弄双飞燕,两妓相拥,左如瑶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欢乐!” 何心隐一副陶醉的样子,李阎王看了觉得开心,趁何心隐在兴头上,又说道:“何先生,该给咱看相了吧?” 何心隐摇摇头,说:“你还得给我再讲几个荤段子,让我老汉彻底放松了,看起相来方见效果。” 李阎王抓耳挠腮,正想着说个什么,旁边的禁子又开了腔:“何先生,咱们锁爷不但会讲荤故事,更会唱荤曲儿。” “唱荤曲儿,那岂不更好?李锁爷,你现在唱上一曲,既要荤,又要文词儿好,我老汉听得过瘾了,立马给你看相。” 何心隐吵吵嚷嚷显出了疯态,李阎王支吾不开,只得说道:“前些时,咱在戏园子里学了一支曲儿,要不,现在就给何先生学学。”说着就唱了起来: 雨初霁、海棠娇, 赛过胭脂鲜俊。 俏佳人摘一支试问郎君: 你看这花容胜, 还是奴的容颜胜? 郎君故意道:花容好。 佳人听说怒生嗔。 将花揉碎洒郎身。 夫君啊,今夜你就同花去寝。 我再不与你相交颈。 这支曲子本应是二八佳人扭扭捏捏唱将出来,娇声一放,便是那种令人骨软筋麻的调情味儿。如今听这铁塔似的李阎王一开腔,不但粗声大气侉声侉气,且还黄腔走板,听了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曲终了,何心隐用手按了按耳门子,讥笑道: “多谢李锁爷,听你这一吼,我这耳朵里堵了多时的耳屎,竟被震了出来,一下子舒坦多了。” 李阎王却认真回答:“这曲子咱刚学,所以唱得不圆润。要不,咱再换一支唱唱。” “别,别,”何心隐连忙摆手阻拦,“你的唱功,老汉我已经领教,现在,我给你看相。” 何心隐刚说完这句话,忽见一个禁子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李阎王问那禁子。 “是宝通禅寺的方丈无可老和尚送给何先生的。”禁子说着就地打开包袱,一面翻拣一面说道,“几本禅宗语录,一本无可老和尚自编的禅诗。” 李阎王勾头去看,不屑地说:“什么捞什子,几本破书既当不得吃,又当不得喝,还不如送一块卤牛肉来。“ “蠢物!”何心隐一拍桌子,拉下脸来骂道,“看你这副臭皮囊,除了装酒装肉,还能装什么?无可老和尚送来的这几本书,都是宝物!” “宝物?”李阎王一个愣怔,旋即恍然大悟,赔笑道,“咱虽然不读书,但记得一句古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大概老和尚送来的书中,藏有这两件宝物。” 正在生气的何心隐,听到这两句话竞破颜一笑,叹道:“蠢人令人生厌,但蠢到极致反而可爱。”接着又问,“李锁爷,你肚脐眼上一寸的地方,是否长了一颗痣?” “这个?”李阎王忙解开皂衣低头看自己的肚皮,回道,“是有一颗,咦,何先生你怎么知道?” “你人中那儿长了一颗痣,对应到肚脐眼相应部位,肯定也有一颗。” “原来是这样,”李阎王急切地问,“这颗痣是好痣还是坏痣?有无妨碍?” “这是你的福痣,”何心隐言道,“不然,像你这样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人,怎的能当锁爷。” 李阎王啐了一口痰,不服气地说:“咱姑父是抚台衙门里的师爷,不是有他这个后台,咱肚脐眼上长颗金痣都不管用。” “没有这颗痣,光有姑父顶屁用。”何心隐正准备伸筷子夹一块肉吃,一听这话,当即把筷子朝桌上一放,瞪了李阎王一眼,斥道,“你把我当成江湖卖膏药的,一张嘴朝天夸,专门哄人是不是?” 李阎王见何心隐有起身走人的意思,忙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不不不,何先生你别生气,咱只是说锁爷的来历,哪是不信你,请你继续指点。” 何心隐鼻子哼了一声,方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言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四年了,你怎么知道?”李阎王一脸惊诧。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说了你也不懂。”何心隐有些盛气凌人,那样子,好像他是锁爷而李阎王是囚犯似的。他摸了一把山羊胡子,继续说,“你兄弟两人,还有一个妹妹。” “是的。” “兄弟两人你是弟弟,在你三岁的时候,你哥哥摔了一跤,跌断了腿,从此成了跛子。” “这个也千真万确。” “你老娘有痛风的毛病。” “这……” “怎么了?” “咱娘痛风都好几年了,何先生,你真是神仙!” “这些事儿都在你脸上摆着,一看便知,原也不足为奇。你还有一个毛病。” 何心隐说着就打住了,他这是故意卖关子,李阎王已是诚诚恐,连忙追问: “是什么毛病?” “你克妻。” “克妻?” “对,克妻!”何心隐盯着李阎王发青的鼻翼,决断地说,“你第一个老婆只跟你过了一年,就蹬腿儿走了。” “是的,生孩子生不出来,在床上叫了三天三夜,娘儿俩一起走了。” 李阎王说着眼圈儿红了,背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何心隐也不瞧他,只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接着问: “你的第二个老婆呢,怎么死的?” “咱喝醉酒把她揍了个鼻青脸肿,她一时想不开,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现在还是光棍吧。” “唉!” “叹什么气呀,”何心隐见李阎王一副沮丧的样子,忽然产生了快感,言道,“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缺什么想什么,你李锁爷一天到晚讲荤段子,扯着鸭公嗓子唱荤曲儿,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女人吗?” 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问:“何先生,你看咱什么时候能找到老婆?” “等着吧,你要多做善事?” “善事做了一堆,总不见效果。” “你做了什么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买乌龟到宝通寺放生,逢年过节,总是给乞丐赏几个饼子。” “瞎,这叫什么善事。”何心隐嘴一瘪,反唇相讥言道,“我看你作孽太多。” “咱作了什么孽?” “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为乐,这不是作孽?” “这……”李阎王眉头一皱,回道,“这不算作孽,锁头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对羁押的人犯,你不狠一点给他颜色,他还不翻了天?” “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用刑哪!” “好人能进咱这大牢吗?”李阎王振振有词地反问,“既然能进这里来,就不会是好东西。” “混账!” 何心隐起身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赶紧把他抱住。李阎王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声地道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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