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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金学曾条分缕析,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剖析明白,无可禅师听了,半晌默不作声。他本怀揣希望而来,如今却碰了个硬钉子,心情的焦灼与沮丧可想而知。以金学曾敢作敢为的秉性,他知道再说下去——哪怕再说它十箩筐好话也没有一点用处,只得长叹一户,念一声“阿弥陀佛”,遂起身告辞。金学曾把他送到门口,颇为负疚地说:

  “老和尚,下官知道您与何心隐是多年的至交,而且,你们两个年轻时都与首辅交情不薄。特别是你,与首辅曾是总角之交。但在这件事情上,下官不能废朝廷大法而循私情。这一点,务必请老和尚谅解。”

  无可禅师听了,摇头苦笑道:“公门与空门,本来就势同水火。多余的话,金学台就不必讲了。只可怜了何心隐,公空二门都进去不得,折腾了大半辈子,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却把自己折腾进了牢门。六道之中,一切皆为苦厄,惜哉,惜哉!”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瞧着他的踽踽而去的背影,金学曾蹙着眉头思索,他最后留下的这几句话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当日无话,第二天上午,陈瑞派人送了帖子来,请金学曾到抚台衙门会揖。这也是规矩——一省政情出了大事,三台须得及时会揖。抚台作为召集人,会揖便在他的衙门里进行。金学曾接了帖子后立即赶往抚台衙门,两衙相距约有两里地,也不过一刻功夫就赶到了。值事官把金学曾领到陈瑞的值房,却见巡按御史王龙阳已先他而到。按台衙门与抚台衙门只隔一堵墙,早到也是情理中事。

  金学曾一进来,陈瑞就急切问他:“金大人,你来的这一路上,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热,”金学曾站在扇门大开的南窗下,抖了抖汗渍渍的官袍笑道,“路上见了几条狗,都把舌头伸得老长的。”

  “狗舌头散热。”王龙阳随话搭话。

  “不说狗,说人,”陈瑞说着,突然听到南窗外边的院子里,那棵浓阴匝地的大樟树上传出刺耳的蝉呜,便对正在给客人倒凉茶的堂役说,“去去去,快去想办法让那些可恶的知了闭嘴,这些蠢物一叫,本官的背上就热汗直淌。”

  堂役不敢怠慢,赶忙放下茶壶跑出值房,不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杂役拿着长竹篙在大樟树浓密的枝丫间一片乱戳,见这情景,金学曾又开起了玩笑:

  “嘉靖朝南京礼部尚书焦启芳,平生最怕蟑螂,每日到衙升堂,先得让杂役角角缝缝里找一遍,看是否有蟑螂入侵。因此,时人笑他是蟑螂尚书。隆庆朝北京工部右侍郎李宗田,怕的是乌鸦,只要听到乌鸦一叫,他立时脸色惨白。凡他住家与值事的地方,都一棵树不留,为的是不让乌鸦有落脚之处,人称乌鸦侍郎。如今,陈大人这么怕知了,倒正好与蟑螂尚书乌鸦侍郎一道,可称为知了巡抚了。“

  金学曾捉弄人从来都是高手,一开口说话便滑稽可笑。一席话讲完,王龙阳已是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陈瑞也忍俊不住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堆,自嘲道:

  “咱不是怕知了,是怕热。”

  “说到怕热,前几日我又听到一个笑话,”金学曾仍一本正经说道,“说是某人死了,这人在世时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角色,小鬼将这人捉到阎王面前,阎王知道他生前劣迹斑斑,便道:‘将这厮下油锅”那人也不慌张,竞自向油锅走去。阎王好生奇怪,喝问道,‘这厮怎的不怕油锅?’那人答道,‘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武昌府人,怕什么油锅。’阎王这才恍然大悟,立马对判官说道,‘素闻武昌城乃火炉之地,此地生民个个都是热不怕,今日眼见为实。今后,凡武昌府拘拿犯人,炸油锅这一项就免了,改用其它大刑。’你们听听,这武昌城的热,在阎王那里也是挂了号的。”

  金学曾把这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抚台按台两位大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陈瑞抹着眼泪,喘着粗气言道:

  “什么话到你金大人嘴里,讲出来都能把人笑岔了气,什么时候你开个堂会,专讲一场笑话。”

  “那不行。”

  “为何?”

  “只要一开讲,只怕狗也会笑出尿来,那会多不雅相。”

  金学曾又抖了一个噱头。陈瑞觉得他阴损,回道:“今儿个你金大人是怎么了,绕来绕去总扯到狗身上,咱还是那句话,你先甭说狗,说人。”

  “说啥人?”金学曾问。

  “你来的路上,人多不多?”

  “多,”金学曾瞅了陈瑞与王龙阳一眼,纳闷地说,“这么大一座省城,常年都是人多,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瑞笑容一敛,脸色立刻就很难堪,他说道,“咱是问你,路上人是不是比平常多。”

  “这个……”金学曾略一思索,“下官倒没有作比较。”

  “没有人拦你的轿子?”

  “没有,”金学曾听出话中有话,连忙问道,“陈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何心隐一抓,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得了讯儿,都纷纷从各地涌进了省城。”

  “怎么,这些人想闹事?”

  “巡捕房的密探得到消息,这些人以洪山书院为据点,正商量着如何营救何心隐。”

  却说那天晚上陈瑞被金学曾说动,当即签了拘票将何心隐秘密捉拿归案。第二天一到衙门,便有一些部属前来向他打探此事。这些部属中也有一些何心隐的崇拜者,因此说起话来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倒把本来在兴头儿上的陈瑞说得心神不定了。陈瑞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头脑发热签发了拘票。在衙门里坐一天,前来为何心隐说情的人踏破了门槛儿,这其中就有无可禅师。但人既然抓了,放是不能放的,不放又总得说个理由,陈瑞于是尽把责任推给金学曾。头天晚上何心隐一入大牢,陈瑞就要金学曾立即用六百里加急方式向尚在归京路途上的张居正禀告此事。

  陈瑞之所以自己不肯出面上奏,原也是留了个心眼儿,一旦这件事做错了,责任就该由他金学曾一人独自承担。若做对了,他的一份功劳自然也埋没不了。他取了这种可进可退的态度,原也是久历官场练得炉火纯青的骑墙术。但是,这两三天来,何心隐事件在省城引起轩然大波,不单那些私立书院的学生酝酿闹事,就是省府两处官学以及一些衙门里的普通官员,甚至贩夫走卒甲首皂隶,也都愤愤不平夹枪夹棒地发表议论,本来平安无事的省城,这一下反倒弄得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陈瑞担心局势骤变,便把按台学台两位找来会揖,商量应对之策。

  巡按御史王龙阳因为事先没有参与此事,虽然参加会揖,也只是带了两只耳朵来,并不肯主动发表意见。金学曾向来不知道“害怕”二字,对形势的估计不像陈瑞那样担心。这时候,见陈瑞哭丧着脸,他反倒安慰道:

  “陈大人,你不用担心,何心隐的徒子徒孙,都是一些半尴不尬的货色,做不成什么大事。”

  “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陈瑞觉得金学曾的乐观没来由,加重语气说道,“咱们千万不能打虎不倒反为所伤。王大人,你意下如何?”

  “是啊,不要留下疏失。”王龙阳附和着说。

  “金大人,给首辅的揭帖,发出了吗?”陈瑞又问。

  “当天夜里就发出了,按您的意思,六百里加急。”

  “已经三天了,”陈瑞扳着指头算,“再过一两天,首辅才收得到,他如果及时回件,最快还得要七天,咱们才看得到。这七大,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咱们也得撑过去。”

  金学曾见陈瑞完全一副泰山压顶的感觉,心里甚为鄙夷,便讥道:

  “陈大人,你若真的怕出乱子,倒有一个十分便捷的解决之方。”

  “什么解决之方?”

  “把何心隐放了。”

  “你这话是脱了裤子放屁,倒是松脱,”陈瑞没好气地回答,“人是你叫抓的,现在又说风凉话,若不是你写帖子六百里加急向首辅禀告了这件事,咱真的就把何心隐放了。”

  眼看两人顶起牛来,王龙阳赶紧站出来和稀泥:“金大人,你本是开个玩笑,陈大人却当了真,算了算了,大家还是来谈正事。”

  金学曾顺势笑道:“我的确是说一句玩笑,陈大人却跟我较上劲儿了。陈大人,你放心,抓何心隐是我金学曾的主意,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责任推给您。”

  “咱今天请你来,不是跟你谈责任,是商量应对之策,”陈瑞也尽量压下火气,言道,“你不要看轻了何心隐的影响,时下人心浮躁,一帮调皮捣蛋的青年学子,再加上那些终日游手好闲的浮浪子弟,二者一结合,就有可能闹事,这一点不可不防。”

  “陈大人说得对,恐怕得同驻军联系,安排几营军士进城,以备不寞之需。”

  “这个我已作安排,昨日就同城防兵马司会揖过,他们调集了一个卫所的六百名兵士,今儿上午就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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