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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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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初幼嘉——如今的无可禅师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还是不要互通信息为好。当年,他已通过何心隐带了一首偈诗给他,该说的“玄机”都已说了,何必还要破除佛戒重续尘缘呢?这次听说张居正回乡葬父,有可能要召他一见。以张居正现在的显赫身份,与他相见,无异于请来了一位活菩萨,宝通禅寺亦可借此沾光,使临济宗再次名重天下。但无可禅师一向把与官府结交视为“魔道”,他不肯攀援权贵而自损宗风。为了避免和故友相见,他便提早离开了宝通寺,前往九华山普陀山等处菩萨道场参拜。这一趟耗去了半年多时间,前几日才回到宝通寺。何心隐来洪山书院讲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听说无可禅师游脚归来,便约定今天夜里前来拜会。 老明友相见,原也没什么客套。无可禅师拿出从普陀山带回的无花果招待何心隐,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无可笑着问: “柱乾,听说你最近在洪山书院讲学,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说你现在是无父无君,可有此事?” “实有其事。”何心隐满不在乎地回答。 无可骇然说道: “你如此说,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异端邪说?”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颇为自负地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出门事君,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此活着,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何心隐摆出一个论战的架式,但无可并不同他争论,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 “听说你去江陵见到了叔大?” “见到了,合省官员为了拍他张居正的马屁,都一窝蜂赶到江陵参加会葬,老汉也带着几百名学生,前去凑了一回热闹。” 何心隐接着就把那日在太晖山与张居正见面的情形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 无可禅师虽然不肯与张居正见面,但毕竟两人是年轻时的挚友,他觉得何心隐前往太晖山会葬的方式有些古怪,于是不解地问: “你送那一对[虫八][虫夏],究竟是寄托哀思呢,还是故意弄的恶作剧?” “两者兼而有之。” “啊?” 见无可禅师一脸疑惑,何心隐便解释说:“毕竟张居正与我曾经是朋友,他的父亲去世,我不前往祭奠,于友道说不过去。所以,前往太晖山一拜,是寄托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对[虫八][虫夏],给张居正一个提醒。” “提醒他什么?” 无可问话刚出口,便见一个小沙弥进来,请老和尚出外低声说了几句话,无可禅师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严峻,何心隐问他: “有什么事?” 无可答道:“小沙弥说,寺庙外头有两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庙里有什么值得他偷的,终不会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隐说了一句笑话,旋即阴下脸来,叹道,“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小偷原也不足为奇,眼下的情势是,官宦人家,一个个是饱暖思淫欲,底层百姓,一个个都是饥寒起盗心。” 无可摇摇头,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当政以来,这几年民困大有纡解。老衲这次出外游方半年,倒听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说他的好话。” “当年在天寿山,我设计见到张居正,向他提了三条建议,第一是清除朋党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辅六年来,一直按照这三条推行改革。” 何心隐说着,胡子一翘一翘地激动起来,竟提高了调门,愤然言道,“但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画骨之功。” “啊?” “我期望他推进改革,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几年下来,他已深深让我失望,他满脑子的改革举措,只为一个字:钱!只要能为太仓里多弄到一两银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多年以来,朝廷积贫积弱,叔大欲行富国强兵之道,原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对读书人太苛刻,对士林中人,以极尽羞辱为能事,这一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规矩本应回家守制,他不守制也罢,还把反对他守制的人,使用最严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镇压。从这一点看,他为了固守首辅威权,不惜与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阿弥陀佛!”无可禅师双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又道,“大概就为这件事,你就给张居正送去了一对[虫八][虫夏]。” “是的。[虫八][虫夏]是镇水良兽,我将它送给张老太爷镇墓,是为了让老人的灵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何心隐不知是为同类伤悲还是别有所思,反正脸色已是黯淡下来,“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为灾咎,为横祸。人既死了,何来灾咎与横祸?所以,老汉把[虫八][虫夏]抬过去,名义上是送给张老太爷,实际上是提醒张居正,再这样下去,必定水厄难免。” “但愿叔大心有灵犀!”无可凄然一叹,随即望着何心隐清癯的面颊,心想历来结怨于朝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隐一愣,他明白无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门生满天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那天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认为我在太晖山的举动得罪了张居正,竟然下令让人把我抓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把我放了。” “为何?” “听说是张居正发了话,他毕竟是聪明人,怎肯背黑锅处分我这种人。吴熙这小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叔大身为宰相,毕竟还念旧情。” 无可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对何心隐说: “柱乾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书院安歇了。” 何心隐谈兴正浓,但见无可已站起身来送客,只得告辞。两人走到院中,何心隐记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脚步,对无可禅师说道: “差一点忘了一件事,前几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从云南姚江寄来的一封信。” “李卓吾?”无可敛眉一想,问,“可是那位同你一样,装了一肚子怪学问的李贽?”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礼部衙门做官么,怎么跑到云南去了?” “他本是礼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张居正特荐他出任云南姚江知府。一下子给他官升两级。” “这种人本不能为官,张居正能够擢升他,可见宰相肚里能撑船。” 无可一再称赞张居正,何心隐听了心里感到别扭,却又不好反驳,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个疯汉,张居正虽然善待他,他却并不领情,他虽然到姚江上了任,但不肯认真理事。他听说境内鸡足山有一位禅师有百丈遗风,便跑去知会,把个知府的大印挂在衙门大堂,谁需要盖印,就自己盖去。” 无可听了,捻着佛珠一笑:“这疯汉是个好人物,却不是一个好官。” “他本来就厌恶当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鸡足山中参禅,写了一首诗叫《钵盂庵听经喜雨》,你想不想听听?” 何心隐说着,并不等无可答复,就顾自吟诵起来: 山中有法筵, 林壑生寒雨, 清斋孤磬后, 千载留空钵, 暇日且逃禅。 楼台罩紫烟。 半偈一灯前。 随处是诸天。 吟罢,何心隐又评论道:“卓吾兄一门心思要当游脚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无可心里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他来讲,应是解脱。” “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无可禅师的大名,便想挂印而去,到湖北来拜你为师,剃度出家。” “什么,拜我为师?” “是的。” “这哪儿能成,”无可摇摇头,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随处是诸天”何必跑到我这个痴汉门下,领一件破袈裟。” 说毕,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斯时月明星稀,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萤火明灭。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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