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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


  “听说湖广道的官员来了不少。”

  “除极少数因公事牵扯走不开的,基本上都来了。”

  早上出殡,天才麻麻亮,加上张居正心存哀恸目不斜视。他只觉得人多,但究竟浩大的送殡队伍中有哪些人,他倒没细看。这会儿,他对陈瑞客气说道:

  “陈抚台,多谢你远道赶来会葬。不谷因归家后,即刻守孝三日,以略尽人子之情,故免见一切客人,这一点,望陈抚台见谅。”

  “元辅大人对封君之孝,可鉴日月。”

  “封君?”张居正稍稍一愣。

  “这典故,元辅大人应该知道,”陈瑞说着谄笑起来,突然意识到这是失态,忙又掩了口道,“卑职到任不久,就听说有位官员在庆贺老太爷七十大寿时,写了一篇绝妙的祝颂之词,卑职记得这样一段,‘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元辅寄之封君。或称元辅为众父,封君为众众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这篇祝寿文比喻贴切,一经出手就洛阳纸贵。卑职到任后,也曾专程从武昌到荆州城中拜望封君,一睹封君超尘脱俗的风采,也想写一篇颂文,但因有前面这篇文章,倒让卑职生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

  对于两年前家父七十大寿就近官员为之贺庆的事,张居正早就知道,但他没有听说过这篇祝颂文。大约是吹捧太过,没有人向他传话。此刻听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继续问:

  “湖广三台长官都来了?”

  所谓三台,即巡抚、巡按、学政。三个都是三品衙门,巡抚管民事行政,简称抚台;巡按执刑事谳狱,简称按台;学政管教育科举,简称学台。是一省中三个级别最高的长官。尽管级别相同,因巡抚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

  “都来了。”陈瑞答。

  “居谦,”张居正吩咐一侧侍坐的弟弟,“你去把抚台与学台二位,请来这里坐一坐。”

  少顷,居谦领了两名官员进来,走在头里的是湖广道巡按御史王龙阳,跟在他后面的是湖广学政金学曾。这金学曾于万历二年出掌荆州税关,挖出了荆州知府赵谦这一条鲸吞国家巨额税银的蛀虫,使荆州税关的榷银收入从全国倒数第一跃进为全国第四,仅次于苏州、扬州、北京通州张家湾三处。金学曾本来就是官场闻人,这一下更是声名大震。今年初,他三年考满,吏部咨文,擢升他为湖广道三品学政。对这种安排,熟悉官场路数的人至为惊讶,一省三台长官,最清闲的莫过于学政。同抚台、按台两个衙门前的车水马龙相比,学台的府邸虽说不上门可罗雀,但常年的清冷萧瑟被人视为正常。因此,有人戏称金学曾这次迁升是“从热锅跳进了冷灶”。

  有了禄享千钟的级别,却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在官场上,这也是排除异己的手段之一,名之曰“清荣供养法”。但无论从何种角度讲,像金学曾这样深得首辅张居正信任的干臣,都不应该成为清荣供养的对象,可是他偏偏却被清荣供养了起来。老官场都觉得这是一个谜。金学曾也感到事有蹊跷,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办了移交手续,离了荆州到武昌赴任。张居正这次归乡葬父,合省官员都赶来会葬,金学曾也不能例外。他人虽然来了,但却不像陈瑞那样事事出头,充其量只是让人感到他是一个跟班而已。

  且说此时王龙阳与金学曾进了孝棚后,三台长官一起与张居正重新行过揖见谢座之礼。自万历二年离京,除万历四年金学曾进京述职,张居正召见过他一次之外,又有两年时间两人没有见过面了。简单的叙话之后,张居正便问金学曾:

  “你从税关改授督学,职责完全不同,上任也有几个月了,是否习惯?”

  金学曾欠身回答:“卑职第一天到任,第二天就习惯了。”

  “这么快?”

  “事情犯到头上,想慢也慢不下来啊。”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金学曾便道:“卑职一到衙门,便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学政衙门的属官,其意是联络感情,大家彼此熟悉。谁知一位教谕上了席面,却不肯动筷子,我问他为何不吃,他答道‘孔圣人不得其酱不食,我辈圣门之徒,焉敢造次?’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冬烘先生成心跟我捣乱。我猜他心里想的是‘你一个收税的,两只眼珠子整天价搭在算盘上,一身铜臭熏死了子日诗云,有啥资格当我学政衙门的堂官?’他这话一讲,在座的官员都放下了筷子,一起拿眼看着我,那顿酒食的确没放酱碟。这不是疏忽,我素来不大喜欢吃酱。但不吃酱不等于不懂酱,教谕先生既然挑刺儿,我若是忍了,他们就会真的讥笑我胸无点墨,日后这学台大人还怎么当?于是我抹了抹嘴,反唇讥道,‘五经之《礼》中,记有醢酱、卵酱、芥酱、豆酱,用之各有所宜。孔圣人无酱不食,盖源于此。

  此后,制酱种类越来越多,桓谭《新论》载有艇酱,汉武帝有鱼肠酱,南越有药酱,宋孝武诗中有匏酱,汉武帝宫廷内还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中有十二香酱;今闽中有蛎酱、鲎酱、蛤蜊酱、虾酱,岭南有蚁酱、鱼籽酱,各地酱产不一而足。今市面上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酱为重,北地则是熟面酱。这么多料酱,孔圣人未必都食用过。食不食酱,本属个人爱好,喜欢食酱的人中,也有不少男盗女娼作奸犯科之徒。不吃酱的人,亦不乏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我大明王朝,就有洪武与正德两位皇帝不喜欢吃酱,你能说,他们不是圣人?’我这一番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不过,还真管用,那位教谕先生脸红红的,支吾了一句‘学台大人博学,卑职钦佩。’便拿起了筷子。”

  金学曾这一番话绘声绘色,逗得张居正破颜一笑。陈瑞早听说过这个故事,此时凑趣儿问道:

  “听说,这位教谕从此得了一个美名,叫酱先生?”

  “是的,不过,酱先生倒是老实人,这回会葬,他也跟着来了。早上出殡,他一瞧见老太爷的楠木棺材抬出来,竟不住大放悲声,一路上,就他的哭声最响。”

  金学曾本意是调笑,可陈瑞听了却觉得他是巧妙地向首辅表功,其含意是“你瞧瞧,咱衙门里的人对首辅多么忠诚!”内心顿时上了醋意,板下脸来说道:

  “酱先生如此干嚎,有悖于《周礼》,士君子哭祭圣哲,必有锥心之痛,痛极而力竭,力竭而声哑,安能大放悲声!”

  金学曾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陈瑞这个马屁精,也不便反驳,只佯笑道:

  “陈大人言之有理,落空儿,我会把陈大人的教导向酱先生传达。”

  “传达就不必了……”

  陈瑞还想借题发挥,却见张居正眼眸一动,似有说话的意思,便赶紧打住话头。张居正已从刚才抚台与学台的对话中,听出两人之间似乎存有闲隙。官员问能力与性格上的差异,执事人的利益冲突,导致衙门问的龃龉,这种事司空见惯,原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张居正不想评判是非,他心中装有另外的问题,此时他清咳一声,缓缓言道:

  “不谷今日在这孝棚里接见三位,原意是不谈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辞世,距今日已整整七个月了,这七个月里,你们为不谷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劳。如今合省官员又前来会葬,在你们,是一种礼节,是对家父的感情,但在于我,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这么多官员齐聚荆州,就其接待问题对荆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负担?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误了政事。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而因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我张居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鉴于此,今日会葬完毕,明儿一早你们三位带头离开荆州各自回衙,并请你们转告所有会葬官员,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搁。这是不谷今天要讲的头等大事,拜托三位务必执行。”

  张居正说话时神色严峻,三位官员知道他绝不是说客套话,因此都慌忙表态:

  “遵首辅明示,卑职们明日一早离开。”

  “如此甚好,”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陈抚台说,合省重要官员全都来了?”

  “是……”陈瑞稍愣了愣,又答道,“不过,还是有一个未曾前来。”

  “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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