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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韩里奇霍地站起身来,欲表心迹却感到喉头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张居正瞅着他,突然高声问道:

  “韩里奇,我且问你,你对你做过的事情,是否后悔过?”

  “没有,”韩里奇拭干眼泪,抖动着花白胡子,动情地回答,“卑职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能为老百姓做一点实事,则是毕生追求。”

  “说得好,如果今后再碰到同类事项,你还敢像过去一样,不计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么?”

  “这……”韩里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节滑动了几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纵英明勤政爱民,首辅敬君子远小人,谅也不会再有陷民于水火的事情发生。”

  “这倒不见得,”张居正冷冷一笑,神色庄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里的蚊虫,你怎么灭得干净?逮着机会,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现在还在县令任上,你说,在你们井陉县,就没有扰民害民的事情发生?”

  “……有。”韩里奇苦涩地笑了笑。

  “是嘛,怎么会没有呢,”张居正继续言道,“就像我张居正过境,你们大老远跑来迎接,这不但扰了民,还扰了官。钱普,你说呢?”

  钱普仿佛突然咬了一只辣椒,顿时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蕞尔小官,都想见见首辅,当面聆听教诲。如果首辅觉得不便接见,卑职马上通知各位官员散去。”

  “好一个钱普,竞想让我当恶人,来都来了,散去作甚?不谷正想见见大家,昕听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难处,对清明政治,有些什么样的好建议。”

  张居正这几句话,又让钱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说话,却见张居正又把脸转向了韩里奇: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扰民之事,你还有没有勇气站出来?”

  韩里奇嘴里硬邦邦蹦出一个字:“有!”

  “好,”张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离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荐拔你出任工部员外郎,你当年当过五品知府,现在给你四品职衔,也算是朝廷对你的奖赏,你觉得如何?”

  事属突然,韩里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说话。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钱普灵醒,连忙伸指头捅了捅他的腰眼,小声提醒道:

  “还不快谢,还不快谢。”

  韩里奇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朝张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说道:

  “卑职感谢皇上,感谢首辅。”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张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让你做工部员外郎,是有一个棘手的差事等着你。按皇上的旨意,山东全省已开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决心做这件事,其目的屡见于邸报,不谷不在这里哕嗦。山东作为试点,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国推广。山东巡抚杨本庵对于此事督办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单拳只手,难以抵挡那些势豪大户的明枪暗箭。因此,本辅奏明皇上,决定派你前往山东,代表朝廷专责清丈田地一事。”

  “臣领命。”韩里奇多年来一直在府县任职,熟悉民问舆情,想了想又补充道,“山东的势豪大户,莫过于衍圣公孔尚贤与阳武侯薛忭两家。”

  “你说得不差,本辅派你到山东,就是要你把这两家的田地彻底丈量清楚。”

  “首辅大人放心,卑职领朝廷圣命而去,保证他们一亩私田也隐藏不下。”

  “要充分估计困难,”张居正想结束这次谈话,说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陉县令,这两天就要到了,你与他交接之后,就即刻动身,到吏部报到。”

  “是。”

  韩里奇知道这里没他的事了,躬身告谢辞了出去。他一走,张居正问钱普:

  “说了这半晌话,本辅的这些随行军士吃了点什么?”

  “卑职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尽管吃,还有热乎乎的粉条汤,尽管喝,这会儿都吃过了。”

  “吃过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首辅大人,都过午了,你不用膳?”

  “我在轿里头用过茶点,够了。”张居正说着问随行官员,“你们要不要吃点?”

  曹应聘领头答道:“我们也都用过点心。”

  “好,上路。”

  张居正说着已抬腿出门。他忽然又瞥见了亭子,顿时又想起那块诗匾,便序下脚步吩咐钱普:

  “把亭子里的那块诗匾摘下来。”

  “为何?”钱普冒失地问了一句。

  “不要问为什么,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钱普听首辅的口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见首辅朝自己的大轿走去,他忙从后面喊道:

  “首辅,请留步。”

  “你还有何事?”

  张居正回过身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钱普赔着小心笑道:“卑职给首辅另外备下了一乘大轿?”

  “是吗?什么样的轿子。”

  “在驿站后院里停着,请首辅挪步过去亲自过目。”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三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张居正怀着好奇心,随钱普来到驿站的后院。当看到院子当中停放的那乘大轿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乘轿比之普通轿要大好几倍,就是他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轿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轿顶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金凤展翅欲飞。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如丝弦上拂动的纤纤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两边各有四扇,惊艳的窗花,却是远近闻名的当地艺人的剪纸。

  看罢这乘轿子的外观,张居正觉得它器宇轩昂华贵脱俗。接着,钱普又请他进轿察看,当他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轿子里头,轿屋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这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末,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睁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声音:张居正里里外外上下左右看过,最后眼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

  “你叫什么?”

  小姑娘蹲了个万福,紧张答道:“玉琴。”

  “你呢?”张居正又问另外一个。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张居正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惆怅,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们两个是卑职老家人。”钱普代为回答。

  “哪里的?”

  “苏州。”

  “啊?”张居正心中像被掸子拂了一下,因为玉娘也是苏州人。他再仔细打量这两个女孩儿,都袅袅婷婷十分可人,特别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间尽现妩媚,似乎从她身上可寻到玉娘的影子。张居正不免心有所动,又问,“苏州女孩儿,怎么跑到真定府来了?”

  钱普答:“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调教出来了。卑职这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路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张居正昕罢倒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是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玉琴答道:“这大轿平稳,坐在里头像呆在家里,苦不到哪里去的。”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他心中对这轿子着实满意,一来是可以在轿上处理公务;二来倦了也有个睡觉的床铺。但如此庞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问钱普:

  “这乘轿子得多少个人抬?”

  “三十二个。”

  “方便吗?”

  “方便得很,”钱普说着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着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佚役,“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众佚役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佚役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喜了两圈,那轿子不闪不跌非常平稳。张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创建。”

  得了赞扬的钱普,心里头乐滋滋的,他一脸巴结的神气,闪了张居正一眼,半是吹嘘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职乍一得到首辅南归的消息,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两千多里路途,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设想制作一乘轿子,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休息:于是从苏州找来几个匠人,商量着制作出这乘大轿来。”

  “为何要请苏州匠人?”

  “大凡技艺之事,非江南莫属,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苏州。”

  “看不出,这钱普还是个有心人。”张居正在心里头把钱普赞扬了一句,忽觉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辅就换乘你这顶大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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