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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卸枷。”

  “卸枷——”小校大声传达命令。

  几个缇骑兵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四个人颈上的铁木枷卸了。由于他们的双手长久被扯举起来夹死,因此肘关节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开枷,他们向上弯曲的手一时还放不下来。艾穆与沈思孝少受一天罪,故手放得快一点,艾穆轻轻地甩着手臂,看着站在隔壁的赵用贤仍举着手,便道:

  “汝师兄,闭眼一咬牙,手就下来了。”

  “你过来帮我扳下来。”

  赵用贤本是说一句玩笑话,艾穆信以为真,竟忘了这是在刑场,抬步就要过去,行刑兵士伸棒朝他胸前一横,铁刺扎在囚衣上,顿时扎了几个小洞。朱希孝虽然行事谨慎,却把赵用贤与艾穆的行动看作是对他这个主刑官的挑衅,或者说是蔑视,因此转惧为怒,斥道:

  “尔等罪官,临到受刑还不畏谨!”

  艾穆不肯在众位大臣面前表现畏葸,故大声抗言道:“我等维护朝廷纲常,何罪之有?”

  “放肆!”朱希孝一提嗓门,显出他不怒而威的大帅本色,“宣旨!”

  “是?”

  一位太监从侧边走上木台,展开黄绫旨卷,高声读道: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等,反对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名日维护纲常,实则离闻君臣。虽

  枷栲示众,犹不思悔改。今着锦衣卫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削职为编氓;杖艾穆、沈思孝八十,三千里外充

  军。受刑之后,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钦此!

  太监宣旨时,广场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在场的许多官员不敢相信,如此严厉的惩罚,是一个十五岁的皇帝作出的决断。但也容不得他们细想,宣旨声刚…停,只见朱希孝一挥手,他身旁的小校又振声吼道:

  “行刑——”

  声犹未落,早已在众罪官跟前站好的锦衣卫兵士一拥而上,极其熟练地将四个人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脸贴砖地躺好。

  “张嘴!”

  一个兵士叫了一声,四个人没回过神来,只见其中的赵用贤头一抬,想说什么,立刻就有一个兵士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棒两头都穿着细麻绳,那兵士将两道麻绳抄拢一提,紧紧勒在后颈上,这檀木棒就把赵用贤的嘴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连哼都哼不出来。这也是廷杖前不可缺少的环节,皆因铁刺檀木杖击下去,不用几下就皮开肉绽,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会撕肝裂肺地叫喊,如今先用檀木棒把你的嘴堵住,叫你想喊也喊不成。转眼之间,四个人的嘴中都“咬”了一支檀木棒儿。

  接下来,他们的双手又都用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系在临时钉进砖地的铁楔子上。嘴和手处理完毕,四个人已是动弹不得。再接下来的程式,就是褪掉他们的裤子——这虽然不雅,却是不可省略的一环。盖因受杖刑的人,如果穿了裤子,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被深深嵌进肉中,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烂肉里满是布屑,受杖人纵然活了过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净,创口也很难愈合。因此,褪裤子这一举动,乃是为受刑人着想。

  裤子褪了,四个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在场并没有一位女子,但向以儒雅自命的高官大僚们,依然觉得这种亵渎斯文的作法不能接受,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

  廷杖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小校逐一检查过,回到台前向朱希孝禀告。其实,朱希孝自己也早就看得真切。眯着眼,他再次瞧了瞧四只在日头底下反光的肉腚,以及每名罪官前负责行刑的两名杖手,他轻轻一点头,小校立刻反身,喊出了一个响彻苍穹令人惊怖的字:

  “打!”

  “打——”

  这声音在午门前的高墙内回荡。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

  几乎在同时,八支刑杖一起举起。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第一杖下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昂起头来,因为是第一杖,他们还能对疼痛感迅速作出反应——犹如一瓢滚沸的油泼在屁股上:

  肉末横飞,鲜血喷溅。

  但是,在场的所有观刑的官员,却听不到揪人心肺的哀嚎,受刑者的嘴被堵住了。因为他们的身体亦被拴死,所以也见不到他们作任何挣扎与扭动。

  “九、十……”

  “二十、二十一……”

  “四十五、四十六……”

  专门有一位兵士在高声报告杖击的次数,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窝子里。不过,这些数字对受刑者本人,已不起任何作用,十几下以后,他们就全都昏死了过去。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这个数字刚报出来,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的杖刑就告结束,而艾穆与沈思孝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让观刑者惊心动魄。

  停杖的二人,躺在那里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继续挨杖的二位,任你杖下如雷,他们一动不动,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须知这些行刑的兵士(包括他们的班头,那名站在朱希孝之侧的小校),昨日都得了贿赂——赵志皋一班词臣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他们,暗中塞了他们一大把银子,央求他们今日手下留情。小校答应留他们四人一条命。不然,若是行刑士兵使坏,十杖之内就可以把你骨头敲碎,三十杖内就可以让你毙命。今天,行刑兵士的确暗中使了花招,尽管表面上他们把刑杖举得高高,挥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挨近受刑人身体的那一刹那,他们手腕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劲往回收了许多。而且,他们下杖尽量不落在关节处。尽管这样,毕竟这带有铁皮倒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受刑人虽然能捡回一条命,但那血肉横飞的活罪,依然惨绝人寰。

  “七十八。”

  喊到这个数目,行刑兵士手中的刑杖慢了下来,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这些横肉面生膀大腰圆的兵士也都累得气喘吁吁,手臂发软。

  “七十九!”

  “八十——”

  喊到这最后一个数目,报数者将余音拖得很长,就在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着八支带血的杖,一字儿走进左掖门边的值房。刑场两厢的官员,都不约而同长吁一口气。

  朱希孝在整个行刑期间,紧张得出了一身大汗,如今背心发凉:他瞅了瞅地上躺着的四个大血人,赶紧车过脸去,对小校说了一个“散”字。

  小校又跨前一步,高喊:“列位官员,散场——”

  顿时间,两边厢官员像潮水一般向端门涌去。他们既不互相议论,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不消片刻,观刑的官员就退得一个不剩:其实,无论是今天的理刑官朱希孝,还是观刑的上千名官员,及这四个受刑者,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宰者——十五岁的皇上朱翊钧,打从辰时起,就在冯保的引领下,偷偷地登上了午门城楼。在罩着薄纱的木格窗棂后头,他们观看了整个行刑的过程,当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出现,冯保担心皇上受到惊吓,便从旁小声说:

  “万岁爷,别看吧,这场面太血腥。”

  朱翊钧却盯着刑场目不转睛,以无比兴奋的口吻说道:“大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万岁爷,您?”

  朱翊钧回过头来,盯着冯保,眼眶里竞射出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的杀气,一字一顿说道:

  “大伴,到今天,朕才尝到当天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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