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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张居正③金缕曲·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脸矮锉子请到府中扇厅。邵大侠早就坐在那里等候,郑师公一坐下就问:

  “邵员外,听说你要请乩?”

  “正是,请郑师公尽快布置。”

  郑师公一面吩咐随他来的两个丫角童子摆好乩盘,悬好一支签笔,一面问道:

  “不知邵员外为何事请乩。”

  “莫问何事,你尽管请神降笔就是。”

  见邵大侠一脸峻肃之色,郑师公再不敢多问,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间的小铜锣“瞠”地敲了一声,旋即口中振振有词念起咒语来,两个乩童更不说话,稳稳地扶了乩盘,顷刻间,便见那支悬着的签笔宛若被人握住,在纸上缓缓蠕动,大约一炷香工夫,乩盘上留下一首诗:

  搔首秦淮泪满笺,
  衔悲伏腊别残年。
  南城鼓角邀谁听,
  北地胭脂恨我传。
  天不怜才湘水曲,
  梦犹磨剑蒋山寒。
  布衣此去长亭远,
  何处松楸起暮烟。

  占完乩,郑师公停了咒语,从乩盘上取下这首诗,看过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递给了邵大侠。

  从扶乩开始,邵大侠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乩盘,他早从那“附神”的笔下读到这首诗。

  “邵员外,怎地出了这样的诗?”郑师公惊慌失措。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

  郑师公避开邵大侠锥子样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说:“这诗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侠吩咐管家封出十两纹银送给郑师公。得了如此丰厚的馈赠,郑师公心下感激,又献殷勤说道:

  “要不,再请神降笔一次?”

  “神已见示,何必再请,郑师公,你请回吧。”

  送走郑师公,邵大侠问麻脸:“现在外头的情形如何?”

  “还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转悠。”

  “是啊,布衣此去长亭远,何处松楸起暮烟,看来难逃此劫了。”邵大侠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

  却说两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钱生亮差人马不停蹄从北京送来急信,把戚继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言武清伯在冯保授意下已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缉拿重办。作为武清伯的管家,钱生亮本不该人在曹营心在汉向着邵大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侠的好处太多,又景慕邵大侠的为人,这才冒了天大的风险送出这封信来。邵大侠拿到这封信后,本该立即出逃,凭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响,他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鹰犬的鼻子再灵,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迹,但他历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无声无息地活着。接钱生亮信不过一天时间,他就发觉门口已出现了官府的密探。这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就仍有机会走脱,但他想知道天意,于是让管家请来郑师公扶乩。

  现在,他拿着这八句乩诗,逐字逐句地分析参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传”一句,他暗自思忖: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张居正求情,或许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但立刻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诗中用了一个“恨”字。也许,他当年把玉娘带到北京就是一个过错。张居正爱她,乃因为她是天生尤物。张居正害怕高拱东山再起,必欲剪除其党羽,此情之下,对他邵大侠岂不是除之而后快?关于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难辩。这二十万套棉衣,武清伯李伟一个子儿也没花。他从胡自皋那里弄出一批盐引,赚出二十万两银子后,除分给胡自皋十万两外,又从余下的十万两中,拿出三万两银子为柳湘兰在小秦淮旁边购置了一处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二万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制作二十万套棉衣肯定不够,于是只好买下一批被水渍过的梭子布,以劣充优。这批棉衣发往北京以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踏实。但转而一想,这是白送给武清伯的礼物,顿时又心下释然。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批劣质棉衣,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正当邵大侠心下凄凉思考对策的时候,扇厅里又进来一个人,踅到他跟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老爷!”

  邵大侠一看,见是那个老驼背——他是邵大侠仆役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六十多岁,便问:

  “你有何事。”

  “小的听说老爷有了麻烦。”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脸色。”

  “是啊,”邵大侠叹一口气,却尽量表现得轻松随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钦犯。”

  “那你还不快逃。”

  “往哪儿逃?”邵大侠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见他的私家码头前正停着一艘游船,他指了指那船,对老驼背说,“你看看,前后门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爷只要肯走,甭说这几个捕快,再来多一点,小的也能对付。”

  “你?”

  “对,我。”老驼背费劲地扬起脑袋,盯着主人说,“小的略通拳术。”

  老驼背说罢,顺手拿起高脚几案上的一只铜灯台,两手一拍,那只铜灯台顿时扭曲变形,邵大侠见此大惊。他记得数年前的一个寒冬,他去高曼寺敬香回来,看到一个佝偻老人卧在桥洞底下都快冻僵了,便吩咐手下将这老人抬回家救治,随后又收留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这位老驼背。同老驼背一样,邵大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患残疾而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们。尽管亲友对这些人看不顺眼,他对他们却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驼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讷,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赞叹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老郭你还有此手段,这么多年,你却一点痕迹都不露。”

  老驼背无心说闲话,只催促道:“老爷,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他的话音一落,只听得门外传来一片嚷声:

  “老爷,走吧!”

  邵大侠走到门口一看,见阖府几十号仆人都聚齐在门外的草坪上,参参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谢你们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来,理当承担责任。”

  “老爷,你何罪之有?”麻脸管家愤愤不平地质问。

  “有,”邵大侠沉痛答道,“因为穿了咱邵某制作的劣质棉衣,那些无辜的兵士们冻死在长城上,这罪过还不大吗?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驼背上前一步。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明天,你将它平分给城中八大寺庙,知会那些方丈,让他们尽心尽力,各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冻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驼背庄重地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侠又喊过麻脸管家,对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产一分两半,一半用来抚养孤儿寡母,一半作为你们仆役的川资,你们都跟了我多年,没沾什么光,邵某只能在此说一声对不起了。”

  当邵大侠再次抱拳长揖时,众仆役已是一个个泣不成声。安排了后事,邵大侠反而心中畅快了许多,他高呼一句:“摆酒!”今夜里,他要与家人仆役一醉方休。

  少顷,膳厅里摆下了几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门子厨役,无分贵贱都一齐入席,酒过三盏。邵大侠问老驼背:

  “郭老爹,会舞剑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们乘着酒性儿对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罢就有人送上两柄鱼肠剑来,邵大侠与老驼背各取一把,连袂走进扇厅,只见两道剑光一闪,两人腾挪起势。

  随着两人的生风剑舞,邵大侠的夫人亲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齿的侍女齐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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