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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不谷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为何?”

  “这会儿,那老国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吗?”

  “哪还能假?”

  冯保说着,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讲了一通。

  冯保是在宫里头吃过午饭才启轿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刚进胡同口,便见府邸门前闹哄哄落了不少轿子。看到冯保的扈从仪仗招摇而来,堵在门口的人都慌忙避过一边。对武清伯府邸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冯保并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何况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儿,也会有人趁机来大献殷勤。但门口儿这些人脸上的神色都很慌张,倒叫冯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轿,刚绕过照壁踏上甬道,便见一个人摇着臃肿的身躯从里头跑过来迎接。

  “冯公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儿!”

  那人使着鸭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强,冯保眯眼儿一瞄,见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心里头不喜欢这个人,老觉得他阴阳怪气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着得罪他,于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来是老驸马爷,啥时候来的?”

  “只比你早来片刻,”许从成眨着眼睛,不安地说,“咱是被武清伯家里人请来的。”

  “这就叫请对了人,”冯保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只有你对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么?”许从成追在冯保屁股后头叫嚷,“跟你冯公公比,我这个驸马都尉,是鹅卵石塞床脚。”

  “此话怎讲?”

  “百计都垫不稳的。”

  冯保觉着许从成的这个俏皮话不中听,正纳闷为何是他出来迎接,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突然听得近前什么地方唢呐声大作,接着又见一群人从客堂里奔出来,一个个头扎白绫,身上穿着白布衬里的棉袍。这群人一边跑,一边撒着芝麻米粒儿,打头的人披头散发,手上舞着一根大书一个“魂”字的幡竿儿。他们与冯保擦身而过,径直奔向花园。冯保看清打头的是李高,便惊异地问许从成:

  “李高这又是搞什么恶作剧?”

  “他是在为他的父亲招魂。”

  “武清伯怎么了?”

  “他上吊了。”

  “你说什么?”

  冯保只觉得脑袋一炸,顿时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儿。却见李高领着那五六个白衣术士,正在花园砖径上,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和着尖利的唢呐声,扯着嗓子唱起了《招魂调》:

  魂归来兮,东方不要去,
  东方有毒龙;
  魂归来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归来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蛮瘴;
  魂归来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鸱枭……

  这歌声凄切阴森,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冯保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门口那些人的脸色都那么慌张。他见许从成站在客堂门口,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便推了他一把,焦急地问:

  “武清伯真的寻了短见?”

  “这还有假?”

  “唉,”冯保长叹一声,又问,“丧帖发出去了吗?派谁去宫里头送信了?”

  “丧帖倒也不用发。”

  “为啥?”

  “武清伯没死。”许从成忽然一笑说道,“他刚吊上蹬了凳儿,就被人发现,即时救下了。”

  冯保如释重负,指着李高说:“既然没死,他招什么魂呀,真是胡闹。”

  此时《招魂调》早就唱完,李高耳朵尖,听到冯保数落他,便跑过来抢白道:

  “咱爹命虽救下了,但魂却吓丢了,不赶紧招回,岂不成了痴人!”

  听冯保讲完这段故事,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顷刻间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他这两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顺风顺水,主要依赖于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问题上处理不好,李太后对他生了嫌隙,则一切所谓的“政绩”都变成了虚热闹。首辅这一职位,说起来权倾天下,究其实来只不过是皇上的奴仆而已。张居正想着想着,不觉生了揪心之痛。他尽力压下凄凉情绪,问冯保道:

  “冯公公见到武清伯了?”

  “当然见着了,”冯保已注意到张居正眼神的变化,审慎地说,“没见到武清伯,咱哪敢回来。”

  “他怎么样?”

  “这老头儿吓得不轻。李高把咱领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满嘴都是醋味儿。”

  “这是咋回事?”

  “他人昏迷了,为了让他醒过来,家里人张罗着给他灌了一大碗醋。”

  “他和你说了些啥?”

  “说啥,他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武清伯如此胆小。”

  张居正半是感叹半是鄙夷,冯保盯着他,缓缓说道:“早晨戚继光告御状,文武百官个个都仄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这大的阵势,有谁不怕?”

  “是啊,风波既已形成,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张居正刚松弛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他喟然长叹一声,问道:“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冯保揣摩张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说:“张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后顾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谋断。”

  “不谷是有一些担心。”张居正老实承认,旋即又改口说,“转而一想,这担心又是多余的,太后深明大义,处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纲常为重,她决不可能因小私而弃大公。”

  冯保不想挑破张居正的掩饰,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后在乾清宫门口跪举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最后说:

  “李太后问老夫,戚继光所言兵士冻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当即回答,戚将军久经战阵,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绝不可能在皇上面前说半句假话。”

  张居正听罢,忧心忡忡说道:“太后如此问话,恐怕别有心思啊。”

  “这是肯定的,”冯保正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让张居正不敢小瞧他,于是表示关切地说,“其实李太后也知道,支持戚继光告御状的,是你张先生。”

  “这一点不谷也不想隐瞒。”

  冯保本以为张居正会遮掩,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当下一愣,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这关乎朝廷法度。”

  “但你也该想想后果,”冯保劝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万之众,纵冻死几个,终无碍于大局。但武清伯李伟只有一个,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李太后。这后果是什么呢?高拱去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结怨于太后么?”

  平心而论,冯保说的是实情,正因为是实情,才更让张居正感到了官场的残酷与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与择机行事的能力。他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动情地说:

  “多谢冯公公的提醒,不谷执掌政府以来,每事都得到冯公公的无私奥援,这一点不谷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冯公公正是不谷最为信赖的良师益友。但是,这一次戚将军御前告状一事,不谷窃以为不会得罪太后。”

  因有几句奉承话垫底儿,冯保眉开眼笑。他问道:“说说你的理儿,为何不会得罪太后?”

  张居正答:“因为不谷从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么样。”

  “但戚继光告的就是他。”

  “告归告,处理归处理,这是两码事。”

  “既不惩处,又何必告他,这不是白得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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