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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真是这么简单?”张居正冷笑一声,“你知道孟无忧今天下午在值房里如何对我说?他说于公于私,都对我这位首辅大人唯马首是瞻,这不明摆着要同我攀亲戚么?就这一句话,就将他把妹妹嫁给你的意图彻底暴露。”

  游七这才知道是孟无忧说漏了嘴,他有心帮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出了这个岔子,他顿时瘫了气性。情知抵赖狡辩都只会引起张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赶紧扑通跪下,哀求道:

  “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应向老爷讲明她的身世。”

  “知错就好。”王氏想息事宁人。

  张居正断不肯给夫人面子,斥道:“错既犯下,断不可轻饶,来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厢房候着的李可带了四名兵士闻声走了进来。见他们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磕头求道:

  “老爷,原谅小的这一回。”

  此时客堂里一干仆人都嚇得筛糠一样,不知是谁领了个头,都一齐跪了下去,齐声哀告:

  “请老爷原谅游总管。”

  王氏也想开口说情,但一见到张居正脸色铁青,知道此时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也只能掩面叹息。张居正本来就有杀鸡啉猴的意思,见众仆役跪地哀求,越发铁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

  “还傻愣什么,褪掉他的外衣,给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条衬裤,游七本是瘦人,干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怜。尽管士兵们并不真的上劲儿抡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气,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扫下来,也还是有着粘皮带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瘫在地上周身痉挛呻吟不住。张居正瞧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恶狠狠地斥道:

  “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诉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书张大人,将孟无忧调任云南湾甸州,降两级使用。李可,将他扶回家中歇息。”

  李可派军士刚把游七抬走,忽见阍者来报:“老爷,戚继光大帅来访。”

  “啊,他来了,快请!”张居正起身欲往轿厅相迎,挪步时对仍跪成一片的仆役说,“都退下,你们记住,今后谁敢背着我与官场上的人交往,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众仆役诺诺连声,都滚葫芦似地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环的搀扶下回到后院。

  张居正刚说前往轿厅,却见戚继光挟着一身寒气闯进门来。论年龄,他比张居正小三岁,因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却显得比张居正苍老。但一双鹰隼样的眼睛以及鼻翼下两道绕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着一股英武刚猛之气,一看就是一个统驭千军万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东南沿海一带,出了两个抗倭名将,一个是俞大猷,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戚继光。对这两个人,张居正始终是赞赏有加。他在隆庆二年人阁之后,一直分管军事。正是由于他的力荐,戚继光才得以升任总兵并从浙江调任蓟辽,担负拱卫京师的重任。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后,又给予了戚继光更大的权力,一是游说皇上撤回了历来由太监担任的监军,二是允许他从浙江招募新兵。这两点都是违背祖制的,监军代表皇上行军事控驭之权,而自洪武皇帝就实行的军籍世袭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这些主兵纪律涣散,毫无战斗力可言。张居正支持戚继光招募客兵,实乃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创新之举。

  戚继光在蓟镇总兵位置上,既无监军制肘,又有新训成的浙江客兵锐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关的长城一线,在他手里固若金汤。一直令朝廷头痛的俺答与鞑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骠骑,已是三年不敢犯边。有鉴于此,自隆庆皇帝以至当今李太后,还有朝中一应大臣,都认为张居正用人允当。一个戚继光,足抵百万雄师。这种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怀,使两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继光碰到排解不开的难事,往往会驱马进京直闯纱帽胡同里的张大学士府。张居正府中侍卫,知道戚继光与张居正的关系,故也从不阻拦。但是,冒雪冲寒夤夜造访,这还是第一次。听得门外烈马喷鼻乱蹄踏雪的声音,张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继光一应随从到候见房休息。他与戚继光在客堂分宾主坐定。堂役沏上热茶,戚继光嘴唇冻得发乌,也不知道烫,竞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张居正亲热地喊道,“这么大雪天,又是夜里,你从蓟镇跑来京城,有何要事?”

  “咱不是从蓟镇来的,咱是从长城古北口直接驱马而来。”戚继光开口说话,声音洪亮。

  “你从长城上下来,有敌情吗?”

  “比敌情还可怕,”戚继光一跺脚,咬着牙说,“首辅,我是来告状的!”

  “告状,告谁的状?”

  “总督王崇古大人。”

  张居正听罢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与戚继光相处得不错。朝廷用人方略,九边总督必须由文官担任,而总兵则属武职。历来总督与总兵之间能够同心协力和睦共处的并不多。张居正深知其弊,当上首辅之后,安排地方九边总督,一再告诫他们要对总兵尊重。这两年来,九边军事衙门少有龃龌,戚继光也不只一次讲过王崇古对他十分礼敬,为何今晚态度大变?张居正急于想知道原因,急切问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继光说罢,大呼一声:“金钰!”

  隔了五六间房的金钰听到这一声山吼,立忙从候见房中跑了出来,这金钰是戚继光麾下一名偏将,掌军需之职。他大踏步跨进客堂,朝张居正单腿跪下,朗声言道:

  “末将金钰,参见首辅大人。”

  张居正示意他起来,戚继光一旁令道:“把东西拿上来请首辅过目。”

  金钰闻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绗棉的箭衣来,戚继光接过抖开给张居正看,只见这件棉箭衣到处都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黄黑发霉。

  “这是谁的棉衣?”张居正问。

  “这是咱蓟镇所有兵士今年刚刚换季的棉衣,”戚继光愤懑地说,“是王崇古大人配给咱们的。”

  “刚换季的棉衣,怎地这般破旧?”张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顿感不安,“穿这样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够御寒?”

  “这一连几天的暴风雪,通往长城的路都断了,不说京城官绅人家可以围炉取暖煮酒冲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热炕头上享受天伦之乐,但惟有咱的兵士,这时候都还在守护长城,城内雪深一尺,长城上就会雪高一丈。如果说城内胡同口的北风能割下人的耳朵,那么长城上的北风,就能推墙墙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长城垛子上守卫的兵士,一看到他们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风撕烂了。这些兵士都是从浙江招募来的客兵,本来就不抗冻,再加上穿上这么一件烂棉衣,等于赤身裸体站在滴水成冰的长城上,有几个抗得住?首辅你也知道,咱戚继光训练的客兵,军纪极严,都是宁可前进半步死,也决不后退半步生的硬角儿,就因为这样,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冻死了十九个人。那是十九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啊!如果不是这劣质的棉衣,他们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悲惨!”

  戚继光说着说着喉头哽咽,两泡热泪在他的眼圈里打转。张居正与戚继光认识了七八年,还从未见他如此动情。不过,这件事本身也让张居正悲愤填膺。他的眼前闪现出风雪交加的长城,闪现出那十九具冻得僵硬的尸体。他端着茶杯的手颤抖着,猛地,他将茶杯向地上一掷,随着“咣”的一声,张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岂有此理!”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戚继光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物,但依然被张居正的盛怒而震慑。他本来还有诸多愤怒要一一控诉,到此时反倒噤口无言了。张居正稳了稳情绪,又开口问道:

  “戚大帅,此事你想如何处置?”

  “写折子参他。”戚继光气呼呼答道。

  “参谁?”

  “王崇古大人。”

  “参他何用,”张居正长叹一声,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给你的军士制了棉衣,却不知另有隐情。”

  “另有什么隐情?”

  “这棉衣是武清伯李伟采购的。”

  “怎么会是他?”戚继光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旋即又颓唐坐下,沮丧地说,“这么说,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谁,这笔账一定要清算!”

  张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满脸不可侵犯的正气,戚继光心田里腾起一股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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