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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肯定渗水,但小可砌的是石窖,用糯米浆勾缝,里头干爽得很。”

  “亏你是有心人,这银子该你赚。”

  胡自皋刚赞了一句,柳湘兰接着又问:“雪是有了,却问如何烹它?”

  “姑娘问得好,”店主人也约略看得出柳湘兰的身份,故这样称呼她,“小可这双虹楼的烹茶,可是有讲究的,一是烹茶的炉子,用的是泥炉。二是铜铫子,必定是煮过千次之上的老铫子,这样就完全去了燥气。三是烹茶之火,必须既猛且绵,不猛雪水难开,吃了会腹胀,不绵又会导致水硬,夺了茶香。第四是煮茶之人,也须得是七八岁的小童子,惟其小孩儿,才能实得扫雪烹茶的意境。”

  柳湘兰听得兴奋,追问道:“你方才说到火,却是没有说明白,什么样的火才既猛又绵?”

  “用松毛。”

  “松毛?这也得隔年收储吧?”

  “对呀,每年冬天把松毛收藏起来。”

  “这真是有趣的事儿,”柳湘兰拍着手说,“店家,你去把泥炉搬上来,让小童子在这里替我们煮茶。”

  “这可使不得,泥炉烟大,会熏得你们睁不开眼睛,”见柳湘兰有些失望,店主人又道,“烹茶就在楼下院子里,姑娘只要走到门外游廊上,就可以看到。”

  听罢此言,三个人都走到游廊上朝下望去,果然见一棵桂花树底下支了一只泥炉,一个扎着叉角辫的小孩儿趴在地上,拿了一把小火钳正在往泥炉里夹松毛。虽看不见火焰,但缕缕青烟从桂花树枝叶间袅了上来,飘逸虚幻引人遐想。此时日头偏西,山环水绕的瘦西湖波光澄静,几点湖鸥,忽高忽低;几只野艇,欲棹还停。烟柳画桥,飞檐古树,都似宋元画家的淡墨。这寥廓绵远的景致,竞让三人都看得有些醉了。这时,店主人恭请胡自皋留墨。

  “写什么?”胡自皋跃跃欲试。

  “若蒙胡大人不弃,就给这双虹楼赏副对联。”

  “好!”

  胡自皋有心献技,径自走到书案前,怔怔地看着柳湘兰,沉吟有顷,遂下笔道:

  流水莫非迁客意
  夕阳都是美人魂

  不等胡自皋搁笔,邵大侠大叫一声“好!”,这夸赞出自他的心底。他先前以为胡自皋只是一个贪官而已,却没想到他腹中还有这等的缱绻文思。柳湘兰看过更是激动,她知道胡自皋的感慨是因她而发,眉目间已是露了骚态。偏这样子被胡自皋看成是十分的妩媚,四目相对,欲火中烧,竟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店主人粗通文墨,也知这对联写得好,站在一边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这时,小童子提了铜铫子上来,交给表演茶道的女孩儿。

  “请问胡大人品饮什么茶?”店主人问。

  “选上等好的,沏两三样上来。”胡自皋说罢,忽然觉得店主人碍事,又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楼下招呼生意吧。”

  店主人知趣,连忙退了下去。女孩儿见客人没有兴趣,也就不表演茶道了,只是把最好的洞庭春笋、六安瓜片和杭州龙井各沏了一壶。三人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品茶,柳湘兰瞧着墙根上的那具古筝,一时技痒,便踅了过去,坐下来为两位茶客弹了一曲。一边弹,一边唱:

  荷花池内鸳鸯睡,
  帘外风情、紫燕儿双飞。
  玉美人凉亭歌舞多娇媚,
  采莲船,橹声摇过青山背,
  竹桥两岸、柳絮花堆。
  喜只喜,牧童横笛骑牛背,
  怕只怕,薰风吹得游人醉……

  柳湘兰莺声婉啭,唱得胡自皋欲火又起,一脸燥赤,看那样子倒像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邵大侠心里头也赞柳湘兰是天生尤物,但仍觉得她比玉娘还是稍逊一筹。一想到玉娘,他忽然心里头发酸,思绪顿时乱了。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响得很急,三人一起抬头去望,只见一个穿着驿站号衣的皂隶满脸汗水跑了上来,手上提着一个驿递专用的牛皮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专门传递公文的差人。

  “你找谁?”胡自皋问。

  “找邵员外。”皂隶气呼呼地回答。

  “我就是。”邵大侠站了起来。

  “这里有京城快递的密件,请邵员外签收。”

  皂隶说着就打开牛皮囊,从中拿出一个缄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递给邵员外,请他画押签收。邵大侠一面签字,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皂隶答:“小的先去贵府,府上人说你在这里,我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皂隶领了赏银而去,邵大侠将信拆开,抖开笺纸,信不长,只几句话:

  邵员外见字如晤:上月君来北京,幸过门造访,促膝而谈,无任欢忻。所托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

  子李高附笔问候。武清伯李

  原来是武清伯李伟的信,邵大侠看过后,想了想,又把信递给胡自皋。方才皂隶进来,胡自皋还以为是来找他的,却没有想到接信人竟是邵大侠,历来公文投递只限于衙门,邵大侠以布衣身份而能收受驿递文札,已属一奇。更奇的是,这信竞寄自当今第一皇亲之手。此前闻说首辅张居正亲自写信给漕运总督王篆,要他就近对邵大侠多加照拂,胡自皋已是吃了一惊,今见武清伯李伟的亲笔信,胡自皋更对眼前这位邵大侠产生了敬畏。他没有想到扬州城中还有这等攀龙附凤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把信笺还给邵大侠,不无羡慕地问道:

  “武清伯李伟有何事托你?”

  邵大侠品了一盏六安瓜片,把玩着茶盏半晌不作声。胡自皋看他有难言之隐,又悻悻地说道:

  “若不便说,就算了。”

  “胡大人对我邵某如此友契,我还有什么事好瞒着你。”邵大侠旋即一笑,说道,“只是武清伯所托之事,的确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与蓟辽总督王崇古大人至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万兵士,今年冬季这二十万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给了武清伯。”

  “怎么,武清伯还做生意?”胡自皋瞪大了眼睛。

  “谁都不怕银子咬手,纵是皇亲国戚,概莫能外,”邵大侠议论了一句,接着说道,“今年三月间,首辅张居正倡议子粒田征税,皇上颁旨布告天下。一些势豪大户都很有意见,武清伯也大有腹诽,但碍着李太后支持张居正,谁也不敢吭声。这一道决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大几千两银子,武清伯便想寻些外快,贴补这项亏空。于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给他这个大人情。”

  “二十万套棉衣,值多少银子?”胡自皋问。

  “一两银子一套。”

  “二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是不小。”胡自皋心眼儿多,私下一估摸,又问,“是不是武清伯把这笔生意委托给你做?”

  “是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棉衣做好,于十月底之前运到北京。”

  “这时间可是有些紧了。”

  “时间紧还赶得出来,最难办的是银子。”

  “不是有二十万两银子么,纵让武清伯赚几万两,你也做得成呀。”

  “如果有银子放出来,武清伯何必舍近就远,大老远要我承担这笔生意呢?“

  “你是说,武清伯不给钱?”

  “他是说要给,但我不会不知窍,去要他的银子,二十万套棉衣我肯定要帮他做好,但银子,却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

  “那……”

  “胡大人,我想过,这个事我们两人来做。”

  “如何做?”

  “你设法为我弄点盐引的批文,把这二十万两银子赚出来。”

  邵大侠大献殷勤把胡自皋侍候了一整天,为的就是说出这句话。胡自皋乍一听,不知道自己的好处在哪里,也不慌表态,而是推诿道:

  “今年户部拨下的盐引总额,已所剩无几,我就是有心帮你,一时间也办不成。”

  两人谈这些生意事,柳湘兰不感兴趣,早一个人踅到游廊上,凭栏远眺湖山。邵大侠朝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胡大人放心,赚出的二十万两银子,你我各一半。我用分到我名下的十万银子,再凑几万两,就能把二十万套棉衣制成。而且,我还会对武清伯讲明,这二十万套棉衣,是你我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

  胡自皋心下一盘算:这笔生意下来,不但可赚十万两银子,而且还可攀上武清伯这个高枝。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心下已判了个肯字,但嘴里却还在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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