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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湘兰,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来了就好,既来了,就在扬州住下,再不要走了。”

  看他两人眉目传情,邵大侠插话笑道:“柳姑娘一来,扬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个个自惭形秽,要气得投河了。”说罢,又朝麻脸做了个手势。

  麻脸退下,顷刻领上一二十个仆役。在邵大侠安排下,他们依次儿站开,而让柳湘兰站在中间。柳湘兰穿着一袭采莲裙,脸白得像豆腐脑儿,身材高挑匀称,而那些仆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驼背,或暴牙眇目,总之没有一个长得像个人形儿。却说邵大侠别出心裁,光仆人就配了两套,一套就是眼前这些人,丑到极致。还有一套都是俊童丽女,看了让人销魂,今天为了衬托柳湘兰,故将丑仆全都搬了出来。两相比较,越发衬得柳湘兰袅袅婷婷貌若天仙。柳湘兰左看看右瞧瞧,自己也忍俊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

  初看柳湘兰,胡自皋只觉得她风韵依然,却没有艳气逼人的感觉,如今放在丑人堆中,他才突然发觉柳湘兰比之两年前更加妩媚多姿楚楚动人,在一片枯枝秃梗中,突见一朵娇滴滴的莲花,那是何等的快感!胡自皋也顾不得官箴体面,竞亲自走出座位,前去把柳湘兰的玉手牵起,拉到身旁来坐下,问她:

  “今天盂兰会,你想怎么过?”

  “去二十四桥。”

  “哪个二十四桥?”

  “这还用问,‘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就是这杜牧诗中的二十四桥。”

  胡自皋转向邵大侠调侃说道:“湘兰没到过扬州,因此她只能按图索骥。邵员外,你说是不是?”

  邵大侠笑一笑未及回答,柳湘兰追问:“找二十四桥,怎么是按图索骥?”

  胡自皋自负地回答:“扬州城中桥梁众多,你说的二十四桥,并非是一座桥,而是真有二十四座桥。”

  “是吗?”柳湘兰一愣。

  胡自皋继续言道:“这二十四座桥是九狮山石桥,九峰园仙女桥,春流画舫中萧家桥,扫垢山尾美人桥,卷石洞天边上的虹桥,连接邗沟的北来桥,宋大城中迎恩桥等等,请问湘兰,你要去游哪一座?”

  “这些桥都在瘦西湖上,还是在小秦淮河上?”柳湘兰手托香腮,认真问道。

  “都在扬州城中。”

  胡自皋说罢,朝邵大侠挤挤眼。柳湘兰看到这一细节,担心胡自皋诓她,便问邵大侠:

  “邵大官员,胡大人说的是真是假?”

  “他逗你的,不过,自古以来,关于二十四桥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它们都在瘦西湖上,”说到这里,邵大侠发觉那些丑仆都支着耳朵听他讲演,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扳着指头数道,“这二十四桥是浊河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明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山光桥、下马桥。”

  听邵大侠一口气数出这一大堆桥的名字,柳湘兰暗自佩服,她一个眼波扫向胡自皋,嗔道:

  “你欺奴家没来过扬州,海天雾地诓我。其实你也是个假扬州,不似邵大官人真的清楚。”

  胡自皋虽然挨骂,心里头却舒坦。他搔了搔耳根,戏弄道:“其实邵员外也在骗你,真正的二十四桥,就是一座。”

  “是吗?”柳湘兰狐疑地看着邵大侠。

  邵大侠答道:“我方才说过,关于二十四桥历来有两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这座桥在瘦西湖听箫园旁边,叫吴家砖桥,又叫红药桥。”

  “为何有两个名儿?”

  “它本名吴家砖桥,因宋代词人姜白石在他写的《扬州慢》一词中有一句‘念桥边红药”后来多事者,便又把吴家砖桥改成红药桥。不过,依我看,二十四桥不应是一座桥。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头用了一个‘何处”便可证明,瘦西湖上的桥有二十四座,如果仅只一座桥,在桥上吹箫的玉人,还用得着到处去找吗?”

  “邵大官人考证得有理,”柳湘兰伸头看了看窗外的河水,急切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瘦西湖上泛舟,奴家到吴家砖桥,吹箫给你们听。”

  “今儿先不能去?”胡自皋说。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柳湘兰警惕地问。

  “你不是喜欢拜佛么?新到一地,开玩之前,还得请佛菩萨保佑。”

  “这倒也是。”柳湘兰问,“扬州城中何处可拜佛?”

  还是邵大侠回答:“扬州城处处兰若,最著名的有八大寺,它们是建隆寺、天宁寺、法净寺、高曼寺、重宁寺、静慧寺、佛缘寺、灵鹫寺。柳姑娘拜佛,首先肯定是拜观音。”

  “对。”

  “高曼寺的观音菩萨最灵,但路途远,今天恐来不及了,改天择个吉日,让胡大人陪你去。今天,你还是过好盂兰节。”

  这盂兰节本是江南女子的节日,每年七月七这一天,一些有钱人家的女眷,便会在晚上雇船游河,放莲花灯。灯之多少,全凭各家财力。家境贫寒者,一盏两盏亦可,但富绅大户,放灯少则千盏,多则数千盏乃至万盏。扬州城中,每年的盂兰节,一到夜晚,巨商大户都会在小秦淮放灯。放灯从戌时开始,一到这时辰,小秦淮河上就会封渡,把整个一条河道尽数留给莲花灯。届时一天星月一河灯,两岸俱是看灯人。喧喧闹闹熙熙攘攘直到天亮方散。柳湘兰久住南京秦淮河边,年年都享受了放河灯的乐趣,她不相信这小秦淮上的放灯场面会比南京秦淮河更热烈,因此说道:

  “盂兰节还是南京的好。”

  邵大侠也不与她争论,只是问她:“柳姑娘,每年盂兰节,你放多少灯?”

  “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

  这倒是实话,柳湘兰是当红名妓,多少官绅公子都争着向她献殷勤,年年都有人替她买灯。邵大侠也替人买过灯,知道其中的风光,于是笑着问:

  “我知道柳姑娘身边,不缺出手阔绰的公子,他们中替你买灯的,最多有多少?”

  “八百盏。”

  “啊,怎么这么酸?”邵大侠嗤地一笑,不屑地说,“我就知道南京城中小气鬼多,没几个钱,也想在外头撑个门户。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为你准备了多少盏灯?”

  “多少盏?”

  柳湘兰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盯着胡自皋,这位御史大人顿觉难堪,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会在扇厅里碰到柳湘兰,更谈不上为她买灯了:他不知道邵大侠为何要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还是邵大侠抢着替他回答:

  “不多不少,整整一万盏。”

  “一万盏?”柳湘兰惊得一连啧了几声,问道,“那要花多少钱?”

  “钱是小事,也就二千两银子,但胡大人对你柳湘兰的一片痴情,却是两万两银子也买不来的。”邵大侠说着,暗地朝胡自皋丢了个眼色,故意埋怨道,“胡大人,这些话本不该我邵某插嘴,柳姑娘没来,你整天念叨,如今来了,你为她做了那多准备,却又不肯表白,这是为何?”

  话说到这里,胡自皋才明白邵大侠事先已为他准备了一万盏莲花灯。他先是一呆,接着就在心里头夸赞邵大侠会办事,看似一个粗人,其实心细如发。他顿觉有了面子,当即干咳一声假戏真做,应对裕如地说:

  “常言道,痒要自己抓,好要别人夸。由你邵员外来说本官对湘兰的思念之情,比我本人的聒噪强过十分。”

  应该说,邵大侠动心思请来柳湘兰这一招相当成功。胡自皋初到邵府时还有点摆架子的意味,如今才过一个多时辰,他内心中已把邵大侠当成至交了,邵大侠看出这一点,但他依然表现谦恭,对胡自皋处处奉承又很得体。胡自皋重续旧情又得新知,心情已是十分地畅快。

  三人在扇厅里一面品茶一面聊天,不觉已近正午。邵大侠说有薄筵招待,起身迎请两人到隔壁的膳厅。由于茶喝得多,胡自皋想小解,看他一双眼四下逡巡,邵大侠明了其意,便喊过一位小厮,命他领胡大人前去方便。

  胡自皋跟着小厮走进紧连扇厅的一间侧室,这屋子正对着内花园,雕花窗子上衬着玉白的绫幔,显得雅致洁净。小厮推开门恭请,胡自皋闻得一缕沁人心脾的异香从室里传出,顿觉神清气爽,待他一步跨进门来,却是吓了一大跳。屋子里四壁空空,只屋子正中站着一位全身赤裸的绝色美人。他连忙把腿收回来,问小厮:

  “这是干什么?”

  小厮禀道:“大人不是要小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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