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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王之诰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姻亲,前年京察,张居正把他从南京的闲差上调来北京执掌刑部,无论是部务还是朝政的配合,与内阁都十分默契。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一部《万历问刑条例》才这么快地制订出来。由于他为人正派处事缜密,张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决策,事前总是要征询他的意见,王之诰也从不推诿。眼下,迎着张居正探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递过去说:“你先看看再说。”

  信是荆州府同知写来的,由于他分管谳狱,所以和刑部有联系,这封信内容同赵谦那封信差不多,连攻讦金学曾的词句都大致差不离。张居正看了一遍,把信还给王之诰,又问他:“荆州府在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

  “这样看未免简单,”王之诰瞅了张居正一眼,思虑着说道,“老太爷被打,这算是重大事件,荆州府哪敢不加急禀报,金学曾与赵谦,都是你叔大兄当首辅后提拔的人,依我看,这两个人都有毛病。”

  “毛病何在?”

  “赵谦从江陵县令做到荆州知府,在荆州城呆了八年,对荆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听家乡来的人讲,他与老太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你在荆州的家人也照顾得极好。此人的特点是灵活,会办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说金学曾,这人在短短两年间,由九品观政骤升为四品御史,升官之快,在国朝中恐怕史无前例。这个人的特点是不怕得罪人,肯干事,在浑浑噩噩的官场,这种人实属难得,但他的缺点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荆州肯定摆着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这位首辅支持,不把赵谦等一干地方官员放在眼里,故两人生了嫌隙。金学曾唆使属下不问青红皂白捉拿税户,以致误伤了老太爷,赵谦逮着这等机会,当然会邀约众位官员,对金学曾群起而攻之,我这只是从来信中得出的分析,至于两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现在,我最担心的,倒是老太爷的伤势。”

  听这一番话,张居正估摸到王之诰尚不知道家父侵占官田之事,自家也不便捅破,想了想后,才缓缓答道:

  “家严的伤势,我估计不会太重。”

  “你怎么知道?”

  “不谷方才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赵谦写来,另一封是家严亲笔所写,如果伤势严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里还能写信!”

  “家严高寿多少?”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七十岁的生日。”

  “人生七十古来稀啊,”王之诰突然间感叹起来,抚髯说道,“老太爷贵为宰辅之父,七十岁上,还要挨人一闷棍。叔大,如果这一棍让人白打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你说该怎么办?”张居正问。

  王之诰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这事儿不用你叔大插手,我直接从刑部开出拘票,派人去荆州,把那个肇事的段升抓起来。”

  “理由呢?”

  “误伤老太爷只是一个严重的后果,但不能作为抓他的理由,”王之诰心思灵动,说出来的话很有见地,“这个段升带着刀枪刑具,当街捉拿欠税的丁民,这种作法无异于强盗行径。交纳赋纳乃老百姓天经地义之事,催缴赋税亦是税关职责。但近年各地税关征税的弊病甚多,最令人气愤的,莫过于税官们见了豪强大户犹如老鼠见猫,见了丁民小户人家,又如同饿虎扑羊。其实,国家赋税偷漏为烈者,不在小民而在大户。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顽症,我们才制定了《万历问刑条例》。这个段升,在可怜巴巴的小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把他抓起来拘谳问罪,至少可以到震慑群小,收获民心的作用。”

  张居正打心眼里感激王之诰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一片真情,但他并不想采纳王之诰的建议,他把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放在心里头掂量一番,才开口答道:

  “不谷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义,发一道移文到湖广道理刑官,让他派一队缇骑兵赶到荆州。”

  王之诰答道:“捉拿一个段升,哪里用得着从省府调派缇骑兵,移文到荆州府办理就是。”

  “调缇骑兵到荆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为何?”

  “让他们去拆毁大学士牌坊。”

  一提上这个话头,王之诰便默不作声。关于赵谦集资为张居正在荆州修建大学士牌坊一事,他早有耳闻。与此同时,一些官员与富户也集资为他在家乡石首盖了一座“大司徒牌坊”,他对此事的态度是既不制止,也不赞成。建牌坊虽然也涉及到官员的宦囊,但毕竟和受贿是两码事,何况地方官员与桑梓父老的一片情意,也不可完全忤逆。但他不便于将这等思虑明说,犹豫再三,才试探地问:

  “叔大,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张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见王之诰有些发愣,又补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夹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惧,哪里还敢张扬!”

  姻家态度如此坚决,倒让王之诰始料不及,他哪里知道张居正此时正在气头上,要拆毁大学士牌楼,乃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上次荆州府宋师爷来京城,想请他向皇上奏讨题额,被他一口拒绝,他本以为这牌坊已经拆毁,从今日家父的来信中才得知,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请到了徐阶的亲笔赠联。赵谦对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闻,令他十分恼火;第二,徐阶作为长期柄政枢衡的宰辅,对他的确有知遇之恩。正是由于他的荐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岁时进入内阁。但自徐阶下野,特别是张居正担任宅揆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徐阶闲居乡里以讲学著书为乐,但他的三个儿子却称霸地方,依靠徐阶的门生势力,大肆侵占良田。

  松江府官民几乎每年都有告状折子送达京城。张居正颇感为难,如果施以重惩,必然会有人攻击他忘恩负义;如果不管不问,他的有关制约“豪强大户”的一应措施岂不徒具空文?在这时候,如果把徐阶的撰联刻上大学士牌楼,无异于误导世人——徐阶家族仍在他的庇护之中。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严为何对赵谦如此垂青,原来两人之间竟有着如此骇人的内幕交易。正是家严的举荐,赵谦才升任荆州知府。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因此对赵谦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王之诰按张居正所说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这思路想下去,觉得张居正小题大作,于是咕哝了一句:

  “建牌坊毕竟不是受贿。”

  “但这种邀宠之举,比受贿强不了多少。”张居正耐着性子解释,“告若兄,还记得几天前在东华门发现的那幅谤画么?把我画成一个口吐毒蛇的活阎王,你和汝观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将,子粒田征税,马上还要重新丈量土地,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为了富国强兵,朝廷的兴盛与百姓的福祉。但这些举措,又莫不是在削夺豪强大户的特权,这些人恨死了我们,一有机会,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因此,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为他们攻击的口实。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一点,我们决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说呢,告若兄?”

  王之诰同意张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辅权势熏天,谁知道竟是这般谨慎,他为姻家感到委屈,叹一口气言道:

  “未必老太爷就这么让人白打了?”

  张居正答道:“家严七十大寿,不谷原就准备让大儿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给家严拜寿。家严既已受伤,不谷就考虑让懋修提前走,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动身。”

  当晚两人又叙了叙家常,交了亥时王之诰才告辞回府。第二天,张居正一到内阁,姚旷就给他拿来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县令具名上奏,另两份帖子,一份写自湖广道按院荆州分院衙门,另一份写自湖广道监察御史荆南分御史衙门。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荆州税关当街锁人打伤张老太爷一事。看过这几份帖子,张居正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金学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荆州城中几个重要衙门几乎众口一词指斥荆州税关“不恤公道,凌虐乡里”。张居正吩咐姚旷把这三份帖子拿给吕调阳过目后,再送给户部尚书王国光披览,然后择日会揖处理。他自己则取了内阁文笺,恭恭正正誊抄出那份《请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后,即时派人送进内宫。

  第二天下午,皇上传旨在平台召见,张居正立忙丢下手头事情赶了过去。这次,李太后慈驾亲临。刚一坐定,小皇上就说:

  “张先生,朕已看过你的《请裁抑外戚疏》,圣母也看过,圣母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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