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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当接任的金学曾来到荆州时,赵谦本想如法炮制,但碍于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正扯着顺风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参邪,因此不敢贸然行事。那一日,金学曾例行公事前来府衙拜会,赵谦特意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官袍走到廨房与他相见。行过礼后分宾主坐定,约略寒暄,接着说起公务,金学曾实心实意想得到帮助,赵谦却一味地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它,金学曾心里头老大不高兴,讪讪问道:

  “听说我的前任李大人来,赵大人赠给他‘无为而治’四个字,愚职此次到任,不知赵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

  赵谦听出金学曾话含嘲讽,便反唇讥道:“金大人,你前程远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远大,就不会从北京跑到荆州来了,”金学曾一笑,又道,“愚职到荆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学士牌坊,听说是赵大人倡议修建的,功德无量啊!”

  赵谦脸色一红。自宋师爷去北京带回消息,说首辅大人要拆毁这座牌坊时,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听到金学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广官员以及荆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辅为荣。本官此举,乃是顺应官心民心,难道做错了么?”

  “愚职并没有说你做错,作为首辅家乡的父母官,赵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话不投机,赵谦干脆不搭腔。金学曾起身告辞,赵谦又假意挽留,说道:

  “都午时了,金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

  “也好,那就叨扰一顿,”金学曾心想在饭桌上摸摸情况,竟不推辞,笑道,“下官蹭饭吃,在京城里出了名的。”

  赵谦命衙役备下四菜一汤,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盘子炒茼蒿,四块酱干子,一碗蒜苗炒鳝鱼算是荤菜,汤是神仙汤——一钵子放了盐的清水,撒了点葱花,旋了些蛋花。那饭的颜色黄得像痨病人的脸,原是发了霉的糙米煮成的。一看这饭菜,金学曾就知道赵谦故意整他,此前他已听说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赵谦拉进醉乡,天天泡在酒缸里,大盘海碗吃出了胃胀。如今对他这般接待,说明赵谦对他不仅心生芥蒂,而是要成心作对了。此时他也不计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昧地吃起来。倒是陪吃的赵谦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里挑,像吃药似地,金学曾看在眼里,一边大嚼,一边笑道:

  “赵大人,你这荆州府衙门的糙米饭,真正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赵谦看到金学曾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这家伙怎么像头猪,嘴里却说:

  “金大人,咱衙门里头平常就这膳食儿,很多人吃不惯,没想到倒对上了你的胃口。”

  “赵大人,看你这身旧官袍,又品尝了你的衙门饭,下官心里头佩服,你是个难得的清官啊!”

  “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吐哺之心,不才所为,仅守官箴而已。”赵谦说的虽是假话,却一脸庄重。

  “这糙米饭已表现了赵大人的官箴,”金学曾扒尽碗中的最后一颗饭,打着饱嗝说,“去年秋上,下官写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请金大人念给咱听听。”

  “好,你听着。”金学曾不假思索,随口念道,“一肚子坏水儿,二眼泡儿酸气,三顿发霉的糙米饭,四品吊儿郎当官,五毒不沾,六亲不认,七星高照走大运,八面玲珑咱不会,九转真丹是惩贪,十面埋伏谁怕它。”

  金学曾一板一眼念下来,非韵非诗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铿锵有力。赵谦仔细听来,感到字字都有玄机,暗自忖道:“什么去年秋天写下的,明明是这歪才现编的,他这是向我宣战呢。”心里头毛焦火辣,嘴里却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风范,下官敬佩,敬佩。”

  经过这一回合,两人生下了龃龉。赵谦认定金学曾是个鬼难缠,已是十二分的防范;金学曾则相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古训,断不肯与赵谦互通声气。过不多久,金学曾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一来荆州税关现有的吏员,多半都是赵谦招进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门里讲一句话,足不出户坐在府衙的赵谦下午就知道;二来赵谦是一府之长,手上掌握着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权,税关虽也是四品衙门,毕竟是户部派出机构,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难行。凭自己的直觉与经验,金学曾断定赵谦在税关主政时一定会有贪墨行为,但税关的账上,竞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双方暗中较劲儿时,突然发生了张老太爷挨打的事件,正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整垮金学曾的赵谦,乍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匆匆登轿,赶来大学士府中探望。明里是探视张老太爷的伤势,暗中却是想说服老太爷,借此机会向儿子张居正告金学曾的刁状。

  眼看张老太爷躺在床上迷糊了,赵谦却赖在房间里不走。这当儿,张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踅进房来,对枯坐着的赵谦说:

  “赵大人,老太爷的伤势稳住了,谅不会有事,府衙里有不少公务,你先回去吧。”

  赵谦一脸苦相,以下辈的口吻恭敬答道:

  “老太爷出了这大的事情,咱怎能一走了之。首辅大人又不在跟前,咱就代表他,略尽人子之情。”

  几句话说得诚恳,太夫人也不好再赶他,自回房歇息了。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张老太爷才悠悠醒来,赵谦从丫环手中接过揪干了的热面巾替老太爷擦拭额头,殷勤问道:

  “老太爷,这会儿感觉如何?”

  “脑壳晕沉沉的。”张文明有气无力回答。

  “皮肉再痛也不打紧,怕就怕颅内有伤。”赵谦关切说道,“咱府衙里有位刑名师爷善于验伤,要不,咱叫他来验验?”

  张老太爷仍惦记着刚才的话题儿,问道:“赵谦,你说金学曾想整你,可有证据?”

  赵谦一拧眉毛,加重语气说道:

  “老太爷,不光是整我,还有您哪!”

  “我,他为何要整我?”张老太爷不大相信。

  “就为那块田。”赵谦为了打消老太爷的怀疑,竞不惜说谎,“听说金学曾来荆州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摸摸调查那块田的事。”

  “真的?”

  张老太爷一惊,欠欠身子想坐起来,赵谦赶紧上前替他把背垫垫高一些,答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税关衙门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我的耳报神,他金学曾做啥事都瞒不过我。”

  “他想怎么做?”

  “第一,他想绕过内阁,直接向皇上奏本,说您侵占官田。第二,这块田至今隐匿不报,五年下来,少缴了大笔赋税,应一体追缴。”

  “这是啥时候儿的事情?”

  “鄙职方才说过,金学曾来荆州半个月就开始查访了。”

  张文明脸色大变,出气也不匀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瞅了赵谦一眼,埋怨道: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鄙职怕惹老太爷生气。”赵谦见老太爷变了脸色,心里偷偷高兴,趁势又补了一句,“这个金学曾,比蝎子还毒。”

  张老太爷忘了头痛,瞪着赵谦,埋怨道:

  “你当初送我这块官田时,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唉,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赵谦恨恨地说,“金学曾铁下心来要在荆州挖地三尺,鄙职有何办法。”

  张文明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他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顶,仿佛在自言自语:

  “如此说来,这金学曾真是一匹中山狼了。”

  “不单是中山狼,而且正在发情!”赵谦咬牙切齿露出一副恶相,尽自咒道,“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粥。金学曾一来,荆州就休想平静。”

  “那,你说怎么办?”

  “鄙职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叫他金学曾身败名裂,灰溜溜滚出荆州,”赵谦说着把脑袋凑到张老太爷耳边低声说,“只是此事,尚须张老太爷鼎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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