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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李太后突然睁开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个赵金凤,还是不能轻饶!”

  “啊?”

  冯保大吃一惊,李太后的强硬态度令他始料不及。只听得李太后继续说道:

  “皇上还是个孩子,如今宫中任何一件事情的处置,都会对他产生影响。太监宫女结成对食儿,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淫乱之事。若不严加惩处,就会误导皇上,这个坏头不能开。”

  “那,太后的意思是……”

  “也不必铜缸蒸人,那太残忍,你现在就去东厂,赐赵金凤一条白绫吧。”

  “是。”

  冯保灰着脸,正欲起身告辞,李太后又喊住他嘱咐道:“不要难为赵金凤,让她梳洗穿戴。告诉她,咱会让昭宁寺的一如和尚,给她做一场法事,念经超生,去吧。”

  冯保走出乾清宫,再一次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天威莫测”。不过,这天威不是来自皇上,而是发生在雍容华贵的李太后身上。“她要是想当皇帝,只怕武则天还得逊她三分。”他这么思虑着,不觉走出了乾清门。抬头一看,见平台门口站着周佑,便问他:

  “你为何站在这里?”

  周佑指了指身后虚掩着的房门,回道:“皇上在里头会见张先生。”

  “啊!”冯保伸头朝里瞄了瞄,没有旨,他又不敢进去,稍一留步,便又快快地走开。

  平台里,小皇上与张居正正在亲切地交谈。这是小皇上第一次单独与张居正见面,在拘谨的同时,又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别是在张先生面前,自己想问话,又怕问错了母后责怪,故总是闷坐恹恹,把会见当成了负担。他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当了两年皇帝,甭说每天在张居正、冯保等一应内外大臣的辅导下练习政事,单是随时随地观察事物拣耳朵,也会学到不少知识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折子,觉得里头有问题,便向母后提出来要见张先生。谁知母后这一次竞不陪着见面,朱翊陡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这时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份奏折对张居正说:

  “先生看看吏部的这道疏文。”

  张居正接过阅览,这是一道荐官疏,拟调大名副职陶大顺到湖广任职。疏文仅寥寥两行字,张居正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心想是不是小皇上听到了有关陶大顺的不利传言,便放下折子言道:

  “皇上,这位陶大顺升职前,吏部清吏司已认真详察过,此人清正,是个廉吏。”

  小皇上浅浅一笑,刻意仿效那种老成持重的口气说道:“张先生知会错了,朕不是说陶大顺这个人有何劣迹,朕是觉得吏部的这一纸荐官疏有问题。”

  这一说,张居正更是如坠五里雾中,他又把折子拿起来一字一字地核实一遍,实在看不出差错来,只得抱歉奏道:

  “皇上,臣下愚钝,没看出纰漏。”

  朱翊钧咕嘟着小嘴巴,认真说道:“朕记得春节前,吏部曾移文,将陶大顺由兵部职方郎中升任为大名府副使,数日前方见其领敕,如何又突然升转到湖广?吏部选官量才而用,总须允当,这样朝令夕改,岂不儿戏?”

  张居正听罢大为惊讶,他没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从奏疏的披览中发现问题。不免心里头一热,肃容奏道:

  “皇上所言之事。实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没有及时禀奏。这个陶大顺,本是去年经筵讲官陶大临之兄。春节时,陶大临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后不几天,陶大顺的儿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职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间,陶大顺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顺是浙江绍兴府人,他虑着大名府离家乡太远,赴任途中不能顺道扶榇归家,因此上书吏部请求改任附近,以便还葬。吏部详议,因感于陶大顺哀情可鉴,遂同意了他的请求,改授湖广副使,大名副使与湖广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顺以原官调补,并未擢升,请皇上明察。”

  张居正一番解释,朱翊钧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脸庞一红。那神情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听先生这么一说,朕才知道这里头另有隐情,先生处事缜密,朕多心了。”

  “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问个究竟,这是圣君之风,下臣今日亲见,已是无比欢欣。”

  张居正这几句话出自肺腑,小皇上听了高兴。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辅臣和老师,他过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现在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两两相对,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已经过世的隆庆皇帝,他盯着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须,动情地说:

  “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请教。”

  “辅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愿也。”

  “昨天,朕看到一把折扇,是宫中旧物,上面有宪宗皇帝亲书的一首六言诗,后两句朕还记得是‘扫却人间寒暑,招回天上清凉”先生说,这诗好么?”

  “好,施天恩以化民间疾苦,这是圣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学习。”

  “朕也是这个意思,朕每见历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实羡慕,便想学着做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翊钧说话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张居正,他内心中充满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识。张居正愣了一下,柔声说道:

  “陛下的目标,恐怕不是要当一个优秀的文渊阁大学士,而应该是一个衣被天下泽惠万民的圣君。”

  “是啊,咱现在就是皇帝,当然不会去当那个文渊阁大学士了。”

  “可是,皇上刚才提出来要学诗,寻章摘句,敷设词藻,这不应是皇帝的追求。”

  “啊?”

  “历史上,亡国之君多善文辞,如隋炀帝,陈、李二后主,倘若把他们放在词人里头,亦居优列。追求浮华香艳,满足于吟风弄月,到头来,只落得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皇上,这都是历史教训,万不可忘记。”

  这席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在朱翊钧头上,但他机伶,很快就转弯答道:

  “朕明白了。”

  “当然,诗词歌赋可以学,但浅尝则可,皇上的主要精力,还是应放在如何控驭天下掌握国计民生的大学问上头。”

  “先生的话,朕记住了。”朱翊钧频频颔首,这时他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支耳听了听,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又问道,“朕用早膳时,听说被蔡启方告下的那个吴和,昨夜里服毒自尽了。”

  “下臣也听说了。”张居正趁机问道,“蔡启方与莫文隆的两道折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处置。”

  朱翊钧不便向张居正说出母后的犹豫与猜疑,只说了自己的心思:

  “这吴和诈传圣旨,死有余辜。”

  “皇上英明。”

  “听大伴说,先生每日会见有关官员,正思虑国家财政改革的举措?”

  “是的,臣有一道长疏专门论及此事,正在草拟之中,写好后就呈上,请皇上裁夺。”

  “很好,为国家事,先生辛苦了。”

  张居正一听有送客的意思,便磕头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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