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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金秀才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出这一番高论,在座的玩家们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郝一标又把那竹筒儿拿起再把黑寡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叹道:

  “如此一只好虫,可惜断了一条腿。”

  “这也无妨,只要调养几天,它仍是盖世英雄。”

  “请问如何调养?”

  “用篱落上断节虫,再配上扁担虫,一起烘干研和喂之,再用姜汁浓茶配以铜壶中浸过三日的童便作为饮品,如此调养七日,黑寡妇仍骁勇如初:”

  “可他毕竟断了一条腿。”

  “人之断臂而为英雄者,不也屡有出现么?”

  “这倒也是,”郝一标哑然一笑,旋即试探问道,“这只黑寡妇,不知金先生能否割爱?”

  “怎么,郝老爷想买?”

  “是呀,金先生若有意,可出个价。”

  金秀才又把在座三人瞅了一眼,说道:“郝老爷既然有心购买,理当由您开价。”

  郝一标举起一只手,说道:“五百两银子,你看怎样?”

  金秀才笑不作答。

  郝一标愣了愣,性急地说:“上回毕愣子的金翅大将军,咱出过八百两银子他不肯让出。黑寡妇既然战胜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两,一千两银子,你卖不卖?”

  金秀才突然哈哈大笑,在座三人都让他笑蒙了。

  “你笑啥?”徐爵脸一板,问道。

  金秀才收住笑,说道:“郝老爷财大气粗,肯出一千两银子买只虫儿,也算是豪气干云,只是我金某不肯卖!”

  徐爵见金秀才张狂起来,便威胁说道:“金先生大概不知道郝老爷的名声吧?”

  “我金某虽才疏学浅,但郝老爷的名声还是晓得的,富可敌国挥金如土。前几天还张贴告示大量收购胡椒苏木,以解户部之困。京城十八大衙门,内监二十四司局全都有哥们朋友,是个通天人物。”

  “你既知道这些,为何不肯卖?”

  “卖了,在下就得罪了在座诸位。”

  “啊?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有什么得罪?”郝一标问。相比之下,他倒显得彬彬有理。

  “方才我金某赚了一万两银子,那是赌。赌桌上只有输赢,没有道义。现在你郝老爷要花一千两银子买黑寡妇,这是买卖。既是买卖,就得讲公平交易。一只从破棺材里逮着的虫儿,哪儿能值一千两 !纵是你郝老爷肯出这个价,我金某若是要了,岂不是坑你?”

  “金先生是读书人,讲道义。”游七叹道。

  “那你说值多少,总得开个价。”郝一标催促。

  金秀才把竹筒儿往郝一标跟前一推,大度地说:“我看郝老爷是道中人,有千金买马骨的侠士遗风。也罢,这只黑寡妇就送给你了。”

  “这……”

  金秀才如此慷慨,倒让郝一标不好意思。沉着脸的徐爵又勉强挤出笑容,赞道:

  “金先生毕竟是爽快人。”

  “这位老爷不必夸奖,金某奉送黑寡妇,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郝一标手一抬:“请讲。”

  金秀才说:“在下进这间房之前,承蒙郝老爷管家提醒,说金某赢了这一万两银票,恐怕出门就有危险。因此请求郝老爷,能否派人护送在下回到寒舍。”

  “这有何难,不用郝老爷,咱老徐就可以做到。”徐爵大包大揽答道,接着一拍巴掌,喊了一声,“来人!”

  应声门响,只见东厂那个“刮刀脸”走了进来,徐爵对他说道:

  “你派几个弟兄护送这位金先生回家,如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是。”谢刀脸应诺退到门外等候。

  金秀才立忙站起身来,对在座三人拱了拱手,说道: “多谢诸位,金某先走一步。”

  张居正②水龙吟·第三十回 交税银杨提举耍滑 对账册王部堂蹙眉

  这些天,王国光每天都是在点卯之前就早早儿来到值房。国库耗竭,他的当务之急就是筹措银两以资国用。全国田地课税分夏秋两季征收,夏季课银应于八月底前征收完毕。但实际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征收不齐。王国光让十三司分头催促各自对应省份,户部也咨文各省抚台,希望切实督促如额征齐夏课,务必于八月十日前解赴两京太仓验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还没有哪个省的课银解来。由户部直管的两淮、浙江、长芦等九个盐运司以及扬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税关,虽经多次督催,因各种各样原因,也都无盐课与商税解来。数口之家,每天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等着花钱,何况一个国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数十个衙门,一天得要多少银子的开销 ?特别是皇上谕旨取消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又新增了几万两银子的亏空,王

  国光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之童立本事件发生之后,一些官员借机闹事,放冷箭打横炮冷嘲热讽写匿名帖子,目标都对着他这个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国光纵然是铁打汉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几天下来,竞掉了十几斤肉,平日丰润的两腮塌陷了下去。

  今天他刚到值房,日值司务就进来禀报说泰山提举杨用成已在值事厅里等着候见。王国光吩咐把杨用成带进值房,司务遵命有正直的大臣深受感动,张居正更不例外。他今天前来,一是的确有要事商议,二来也含有优抚体恤之意。谁知一进户部就碰上这么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因此越发体会到王国光的办事之难。此刻,当他看到故友塌陷的眼窝和松垮的双颐,不禁动情地说:

  “汝观,二十天不见,你竞变得这般憔悴。”

  王国光伸手摸摸两腮,自嘲地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滋味咱算尝到了。”

  “这倒也是。”张居正喟然叹道,“昨天皇上谕旨,给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削籍处分,户部有何反应?”

  “户部官员当然高兴。但咱听说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每日里仍像开庙会似的。”

  “这个不用管它。”张居正冷冷一笑,“树倒胡狲散,汝光你应懂得这个道理:”

  “擒贼擒王,如今的王就是魏学曾、王希烈两个,”王国光摇摇头,一脸怒色,接着说,“不过,小心不亏人,咱已准备了辩折呈给皇上,另外还准备了两本账。”

  “什么账?”

  王国光起身从案几上抱来一摞账册,从中抽出两个贴黄本递给张居正,说道:“部里各司协同会查,赶日赶夜,将历年积欠盘查清楚,都在这两本账册里了。”

  张居正接过,所谓贴黄本,乃是区别于数据浩繁之明细账的简约本,是呈上御前便于皇帝阅览的专用本式,封面一律贴上黄绫条签:张居正拿起面上的一本,一页一页翻看,其中一页的一张表引起了他的注意:

  时间 岁入银(两) 岁出银(两) 亏空银(两)

  隆庆元年 2014200 5530000 -3515800

  隆庆二年 2300000 4400000 -2100000

  隆庆三年 2300000 3790000 -1149000

  隆庆四年 2300000 3800000 -1150000

  隆庆五年 3100000 3200000 -100000

  张居正接着往下看,翻过几页,他看到了历年赋税积欠的数字:嘉靖时期至隆庆元年积欠的银两是三百四十余万两,隆庆二年至隆庆五年是二百七十多万两。

  看完这册贴黄本,张居正又拿起另一本翻看,是当年征收银两的总额与列支情况。因今年隆庆皇帝大行与万历皇帝登基,两件大事用银大增,两相比较,又是两百多万的亏空。放下账册,张居正只觉眼睛疲倦,一边揉着双眼,一边沉重说道:

  “国朝家底,积贫积弱几近崩溃。仅隆庆一朝,国库亏空的银两就达八百万两之巨。加上今年,差不多是一千万两了。真是触目惊心!说它土崩鱼烂也不为过。如今太仓银告罄,两京官员胡椒苏木折俸,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有那么几个人不但不为朝廷分忧解难,反而售奸贾祸,煽动不明事体的官员们寻衅闹事,巴不得天下大乱,王希烈就是一个例子。泰山香税银这件事,本来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他却指使属下故意隐瞒,意欲挑起事端制造矛盾。这种乖戾之人,竟然还能在官场大行其道,你说邪也不邪 ?看来不治一治他们,这股子邪气还真的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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