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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一名小内侍给张居正搬来了凳子,张居正刚坐定,朱翊钧就开口说话了:“朕要见先生,是有事要请教。”

  张居正答:“臣不敢当请教二字,皇上有何事垂询,请明示。”

  朱翊钧看看冯保,冯保指指袖子,朱翊钧会意,便从袖口里掏出几张小字条,那都是他今日要请教的问题。这是冯保给他出的主意,怕他小孩子临时紧张,把要问的问题丢三落四给忘了,故先都在纸条上一一写好。朱翊钧把手上的几张纸条翻了翻,捡起一张来问:

  “请问张先生,通政司每日送来很多奏本要朕审阅,这些公文事体浩繁,形式各异,应该怎样区别对待?”

  一听这问题,张居正心里头一阵高兴,小皇帝已经有心练习政事,熟悉掌故了,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便应声答道:

  “皇上所问之事,乃宫府间移文方式,冯公公在司礼监多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

  张居正的话意是要小皇上就近请教冯公公,这是在表示友好。冯保一听就明,两眼一眯笑着答道:“老奴虽在司礼监呆了多年,办的却都是具体事情。哪道折子该怎么批,外头有内阁的票拟,上头有皇上的旨意,司礼监只是看样批红,都是些省心事。昨日皇上问起,奴才也说不全,只记起上次张先生回答‘龙生九子’之事,平常处就见先生的学问深厚,便建议皇上亲自请教先生。”说罢一缩脖子一挤眼,越发像个没骨头的面团。

  比起十几天前的第一次会见,朱翊钧胆子壮得多了,接着冯保的话头,朱翊钧说道:“方才朕提的问题,还请先生快快回答。”

  张居正一直正襟肃坐,此时“嗯”了一声,略一思忖,答道:“皇上在各类章奏上的批复或者御制文章,虽总称圣旨,但因体裁不同,大略可分十类:一曰诏、二曰诰、三曰制、四曰、五曰册文、六曰谕、七曰书、八曰符、九曰令、十曰檄……至于政府各衙门所上奏本,体制亦分十类:一曰题、二曰奏启、三曰表笺、四曰讲章、五曰书状、六曰文册、七曰揭帖、八曰会议、九曰露布、十曰译……”

  接下来,张居正就自上而下以及自下而上的各十种文体作了详细的介绍说明,每种文体的法式、对象及作用都引经据典由浅及深剖析明白,朱翊钧听得很认真,没有听懂或心存疑惑之处便及时提问,这样言来语往,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话头刚落,冯保连忙插进来说:

  “万岁爷,该歇会儿了。”

  “啊,是的,先生累了。”朱翊钧望了望透过西窗白色的柔幔照射到缠龙楹柱上的阳光,看看李太后,又朝张居正歉意地一笑,生涩地吩咐道,“看茶。”

  立刻就有几位小内侍抬了四桌茶点上来,君臣四人一人一桌。张居正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三五种饮品和十几种茶点,他只喝了一小碗冰镇银耳汤,吃了一小块点心,便漱了口。

  就在张居正慢慢品尝茶点的时候,细心的李贵妃一直从旁暗暗观察,她发现张居正特别细心,吃的时候,一只手始终按着下巴上的三络长须,这是为防止沾上碎屑。而且,他咀嚼时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慢吞细咽,一派斯文。这样一些细节,难免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夫君,已经冥驾的隆庆皇帝,每次用膳,胡须上都难免沾上食物的碎末和汤水,而且碰上合口胃的饭菜,吃起来声音很大,样子难看。两相比较,她更欣赏张居正的温文尔雅。凭女人的直觉,她感到这种男人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行,见张居正不吃了,她便劝道:

  “先生多吃些。”

  “谢太后,臣用好了。”

  李太后指了指自己食桌上的一碟点心说:“这是先帝在世时最喜欢吃的蜜制罗汉果,张先生不妨品尝几颗。”

  张居正点点头,伸手拿起一颗,正欲送进嘴中,忽然又放回到碟子里。

  “怎么了?”李太后问。

  张居正长叹一声,说道:“先帝与下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他既龙驾大行,吃不成他平生最爱吃的罗汉果,下臣又哪里吞咽得下。”

  张居正说着就喉头发哽,敛眉唏嘘。李太后大为感动,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假装阳光炫迷了眼睛,拿出丝绢拭了拭,指着食桌,对候在门口的太监说:

  “撤下!”

  张居正②水龙吟·第十一回 送风葫芦取悦皇上 练隐忍术笼络太监

  几个小内侍抬了食桌出去,云台内复归平静。李太后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看了看御座上的朱翊钧,这小皇上,只要母后一开口,立刻就如释重负,好像再没有他的事儿似的。这时候他歪着身子,一条腿曲起来蹬着御座的扶手,李太后朝他一瞪眼,他人还挺机灵,知道母后这是在责怪他,忙放下腿,端正身子,又从袖筒里摸出纸条来,拣了一张念道:

  “请问张先生,这些时都在忙些什么?”

  张居正一听这句问话,心中不免格登一下子,他立刻就想到这里头可能有两层含义,一是这些时一直没有求见,皇上不放心;二是可能皇上听到了什么有关于他的传言,特召他前来核实。不管怎么说,他从问话中听出了些微不满——与其说是小皇上不满,倒不如说是李太后。因此,他下意识地看了李太后一眼,答道:

  “回皇上,臣近些时,一是就京察之事,与各值事衙门磋商,听一些部院大臣的建言咨议,二是为皇上物色讲臣。”

  “啊,你在为皇上物色讲臣?”

  李太后提高嗓门问道。为了今天下午的会见,她特意换了一件制作考究的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戴在头上的凤冠,也是珠光摇曳。脸上薄施脂粉,更是顾盼生姿。张居正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看,顿时觉得这位一向冷峻端庄的年轻太后,今儿个却显得特别妩媚。虽然他感到李太后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他却不敢正视,垂下眼睑,掩饰地清咳两声,答道:

  “两年前,臣建议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皇上出阁讲学,蒙先帝恩准,每年春秋开两次经筵。今年春上,因先帝患病,经筵暂停。现皇上已经登极,宫府及部院大臣,都齐心协力,辅佐圣主开创新纪。虽偶有不谐之音,却无损于礼法,臣因此思忖,择日奏明太后及皇上,恢复今秋经筵。”

  “这建议甚好。”李太后眼波一闪,又问,“参与经筵的讲臣,都物色好了?”

  “选了四个,一讲《春秋》,一讲《诗经》,一讲本朝历代典章,一讲历朝圣主治国韬略,这四位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注仰。待礼部奏折上来,请太后与皇上裁定。”

  “此事就让张先生费心了,事不宜迟,让礼部尽快拟折上来,经筵之事,就让冯公公协理张先生操办。”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张居正与冯保几乎是同时起身回答,看着这宫府两相一副谦恭之态,李太后心中甚是舒坦。她情不自禁说道:

  “你俩都是先帝遗嘱中的顾命大臣,钧儿虽贵为天子,但毕竟只有十岁。所以,紫禁城内的事情,冯公公要想周详,把皇上的家管好。而国事天下事,就要有劳张先生尽心谋划了。”

  李太后刚说完,冯保又是俯身尖着嗓子道了一声“奴才遵旨”,张居正却是两手按膝,颔首言道:“启禀太后,臣当尽职尽责,不敢有丝毫懈怠,把首辅分内之事做好。”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的话虽然诚恳,但却让人感到生分,于是嗔道:

  “张先生怎好如此说话,你还是钧——皇上的师傅哪,不要忘了,隆庆四年,你就晋爵为太子太傅!”

  “臣哪敢忘记,”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充满深情地说道,“今天,我给皇上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礼物?”李太后一愣,“啥礼物?”

  张居正朝门外招招手,顷刻,刚才领路的那个牙牌太监就拎了一个锦盒进来,递到张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张居正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葫芦样的东西来。

  “这是个啥?”朱翊钧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空钟。”张居正答。

  冯保伸着脖子看了看,嗤地一笑,说道:“这不就是风葫芦么,京城里头,满街的孩子都玩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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