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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孙海和客用哪敢吭声,一刷儿跪了。

  走近前来的李贵妃,睨着两个小内侍,问道:“你们两个小奴才,为何要按万岁爷的头?”

  “是,是……”

  客用语不成句,勾着的头又不敢抬起来。瞧他面如土色,朱翊钧看不过眼,忙站出来说话:

  “母后,这不怪他们。”

  “为何?”李太后问。

  朱翊钧答:“是咱的耳朵痒,好像飞了只虫子进去,咱就让客用看看。”

  “万岁爷,老奴又要斗胆纠正您了,”冯保眯眼儿笑道,“在奴才面前,您不能称咱,要威威严严的,称朕!朕,这才是您的自称。”

  李太后微微颔首:“钧儿,你大伴说得对,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母后,”朱翊钧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个贴身内侍,又说道,“朕让客用看看,朕的耳朵里钻进虫子没。”

  “啊,是这样。”李太后表情释然。

  见李太后有原谅的意思,冯保赶紧奏道:“万岁爷,您的耳朵痒,可以坐下来,让客用跪在凳子上给您瞧,哪能这样站在走廊上,任一个小奴才来扳弄,您是万乘之尊哪!”

  经冯保这么一点拨,李太后豁然醒悟,喃喃说道:“是啊,这里头有规矩。”

  “规矩大着哪!”冯保一脸峻肃,藏着玄而又玄的神气,说道,“奴才刚入宫时,就听宫内老人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孝宗万岁爷在御时,好微服私访,为的是洞察人心的向背。有一天夜里,投宿在一间荒村野店里,枕着块石头,睡在草席上。半夜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隔壁屋中,孝宗万岁爷支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得院子里那个人对屋中人说,‘今夜,皇上老儿又出来了,咱看星象,当在民间中,头上枕着石头,睡在草席上。’屋中人笑道,‘你没看错吧?’孝宗万岁爷听了觉得稀奇,便头脚易位颠倒来睡。不一会儿,听得屋中人也来到院子里头,看了一会天,说道,‘你老兄果然错了,皇上老儿哪是头枕石头,明明是脚踹着一块石头嘛。’孝宗万岁爷听了,不觉浑身冒汗。第二天回宫,命人前去访求那两个人,竟始终找不到。由此孝宗万岁爷深信,身为九五至尊的人主之极,一举一动,都有神灵窥伺。哪怕细微末节的小事,也丝毫马虎不得。须知万岁爷一句话就是圣旨,一个举动就是万世楷模。今日里,让客用这个奴才按着万岁爷的头,设若民间的高人看了星象,说不定就是天狗吃日头的大事。”

  耳朵痒了请人看一看,这在老百姓里头,原是极平常的一件小事,可是经过冯保搬经弄典这么一摆乎,竟成了不可饶恕的欺君之罪。李太后顿时没了主意,问道:“依冯公公看,这两个小奴才该治罪?”

  “正是。”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答道,“若按皇上的家法,客用小畜生怎么讨便宜,也得斫一只手,但今天的事既是万岁爷叫的,惩罚就轻一点,让这两个小畜生跪在院子里的砖地上,晒一上午太阳。”

  “日头老毒的,晒晕了么办?”朱翊钧瞧了瞧砖地上白晃晃的阳光,担心地问。

  冯保立即回答:“万岁爷,天底下生杀予夺大权,都在你手上,一味地慈悲,怎好当皇帝!”

  “冯公公说得对,就这么办了,走,万岁爷,咱们去东阁。”

  李太后一锤定音,说罢牵着朱翊钧的手,在两名宫女的引导下,挪步向东阁走去,冯保紧随其后。

  此时的东阁,早已被值事太监擦拭得窗明几净,镶嵌了几十颗祖母绿的鎏金宣德炉里,也燃起了特制的檀香,异香满室,闻者精神一爽。而在小皇上的御座与李太后落坐的绣椅之间,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单盆花架,上面放了一个翠青六孔莲瓣花插,那本是南宋龙泉窑的旧物。花插上插了六支猩红欲滴的玫瑰,也分外夺人眼目。主仆坐定,李太后瞄了瞄小皇上几案前先已放好的十几份奏折,问冯保:“冯公公,奏折还未拆封?”

  按规矩,所有呈给皇上的奏折,先都集中到通政司,再由该衙门转呈大内。奏折寄呈时就已封套缄口,通政司收到后再加盖火印关防。只有呈至御前,皇上下旨才能开拆,此前任何人不得与闻。新皇上登极之初,冯保就把这规矩说给李太后母子听了。这些时来,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今日李太后突然问这么一句,看似无心却是有意,冯保觉得这是李太后故意试探他是否对小皇上竭尽忠恳,便恭谨答道:“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岂敢拆封。”

  “啊!”李太后嘴角微微一翘,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说呢,钧儿?”

  “拆。”

  朱翊钧的嘴中硬绷绷吐出一个字,他的心思还在那两个罚跪的内侍上头。

  冯保趋身上前,把那些奏折逐一拆开并看了一遍题目,李太后问:

  “有无紧要的?”

  冯保答:“有三封折子,皇上和太后想必愿意听听。”

  “哪里呈来的?”

  “一封是河南府新郑县令呈上的密札,备细禀报高拱回籍这两个月的举止动静。”

  本来慵懒地坐在锦缎绣椅上的李太后,一听这话迅速坐正了身子,急切地问:

  “这倔老头子,回家后可老实?”

  冯保眯着眼,把那密札读了一遍,大致陈述高拱回籍之后,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连当地缙绅前往拜望,也一概谢绝。他刚读完,李太后就微蹙着秀眉问:

  “这个县令的话可靠吗?”

  “大致可靠,”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讨好地说,“上次太后嘱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紧一点,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郑,传谕县令,高拱回籍闲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管紧一点,有关高拱的言行举止,须得定期写密札向皇上奏报。为了万无一失,除了县令那边,奴才还另外派了人监视。”

  “情况如何?”

  “诚如县令所奏,高拱表面上的确足不出户,但他总还有个传声筒在外活动。”

  “谁?”

  “他的管家高福。”

  “啊,可有越轨之举?”

  “这高福早被高拱调教出来,滑得像条泥鳅。他三天两头离开高家庄,一忽儿到庙里烧香,一忽儿到县城采东购西,看起来忙的都是高家的杂务,其实,他还是见了不少的人。前两天,有高福会见过的两个人跑到了京城,还在庙右街的薰风阁酒楼上,会见了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

  “这不是高拱的哼哈二将吗?”

  “正是,因此奴才捉摸着,这里头兴许有阴谋。”

  “那两个人是干啥的?”

  “江湖玩杂耍的,是爷儿俩,爹叫胡狲,儿叫胡狲子。”

  “抓住了?”

  “这两家伙武艺高强,抓着又跑了。”李太后秀眉一挑,埋怨道:“这办的是啥事!”

  冯保赶紧滚下凳子,伏在地上连连自责:“奴才该死,是奴才办事不力。”

  看着冯保一副惊恐的样子,李太后摇头叹了一口气,吩咐冯保坐起来回话,问道:

  “冯公公,你上次说唐朝有个姓李的,住在衡山上,却把握着京城的朝政,这个人叫什么?”

  “回太后,叫李泌。”

  “后人称他为山中宰相,是不是?”

  “是的。”

  李太后突然从花插上拔出一支玫瑰,一折两断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在咱万历皇帝当政的时候,绝不允许出现一个山中宰相。钧儿,你说呢?”

  朱翊钧仔细听了这一番谈话,一想到高拱胡须戟张,目光严厉的黑煞星样子,就不免心悸,因此答道:“母后说得对,大伴,那两个人你务必抓住。”

  “是,奴才遵旨。”冯保欠身回答,又道,“山中宰相,之所以能呼风唤雨,是因为在朝中党羽众多,若一举剪除,则可永保无虞。”

  李太后频频点头,沉吟道:“高胡子自恃先帝信任,总揽朝政几年来,培植了大量党羽,这可是最大的心头之患啊。”

  冯保察言观色,适时答道:“张先生提出京察,昨儿皇上例朝时宣读的《戒谕群臣疏》,可谓是清除高拱死党的绝妙良策。”

  李太后一笑莞尔,她的眼前闪过一个衣饰整洁五官端正进退有度的大臣形象,心里头又难免浮起一片躁动,但她很快克制住并收敛了笑意,问冯保:“另外两份要紧的折子,是哪里呈来的?”

  “一封是湖广道御史黄立阶呈上的,向皇上推荐已经回籍闲居四年的海瑞,说他是朝野闻名的清官,希望朝廷能够重新启用他。”

  李太后问:“这个海瑞,是不是当年抬着棺材向嘉靖皇帝上疏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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