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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北镇抚司与红箩炭厂,都在东城区,大约只隔七八条巷子。若走得快,连小半个时辰都花不了。这大内的轿班训练有素,把个轿子抬得又快又稳,不知不觉已穿了六条巷子,再过一条约半里路长的纸马巷,就到了红箩炭厂。眼看快到了目的地,邱得用一直紧缩的心才慢慢松弛,刚说揉揉疲乏的眼睛,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吵闹声,他掀开轿帘扭头一看,只见后头的那乘轿子被一群皂隶围着了。他心里一急,大呼一声:“停轿!”

  轿子还未停稳,邱得用早跳将下来朝后头奔去,只见那伙人正掀开轿门,把章大郎从里头揪了出来。

  “住手!”

  邱得用尖着嗓子大喊一声,那伙人见是个衣着华贵的老公公,愣怔了一下,其中一位黑靴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众差人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说话时,邱得用已跑到跟前,把一双雁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小校,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小校亮了亮腰牌,答道:“刑部的。”

  “你知道咱是谁?”邱公公又问。

  “不知道。”小校装蒜。

  “不知道咱是谁,这轿子你总该认识吧?”

  “认识,是大内二十四监局的掌印公公们坐的。”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拦?”

  “因为这轿子里坐的不是公公,而是咱们要抓的人犯。”

  “谁说他是人犯?”

  “这个咱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咱这里有抓捕章大郎的驾帖。”

  小校将一张盖有刑科关防的公文在邱得用跟前晃了晃,然后命令众皂隶:“把人犯带走。”早已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章大郎被众皂隶推推揉揉,要扭进另一乘两人抬的黑色小轿。

  “舅舅救我——”

  章大郎声嘶力竭地叫着。邱得用一时气极,也不知如何办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把章大郎硬塞进小轿,抬起来如飞地跑了,才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回来——”黑色小轿早就没影了,只邱得用干涩的喊声,在空荡荡的巷道里回响。

  张居正②水龙吟·第五回  析时局大臣商策略 行巨贿主事为升官

  整整一个下午,各衙门要紧官员走马灯一样在内阁穿进穿出。储济仓的械斗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事儿出了不到两个时辰,满京城就传得沸沸扬扬。十之八九的京官,对胡椒苏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见,只是慑于新任首辅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这回挑头出来闹事,他们是求之不得。谨慎一点的,抱着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的态度。刁钻一点的,便借题发挥四处扇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更有那些个惯于窥伺风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耸着鼻子要从中嗅出个什么“味儿”来。他们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后,这么连挂上去,就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章大郎敢这么张狂,肯定是得了上方宝剑。”他们想当然得出这么个结论。由此更猜测上任才一个多月的首辅张居正肯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太后。顿时间,舆情对张居正极为不利。

  面对这一团乱麻的局势,张居正尽管心情沉重,但却镇静如常。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就是不听衙署市坊的那些议论,单从前来谒见的那些官员的言谈举止中,他也大致推断得出事态的严重性。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他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因此,当兵部尚书谭纶走进他的值房谒见时,他劈头就问:“子理,你属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闹事?”谭纶与王国光以及刑部尚书王之诰都是同年。谭纶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军事奇才,在东南抗倭及西北抗虏的各次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他麾下的俞大猷与戚继光,都成为了一代名将,张居正担任次辅期间分管军事,英雄惜英雄,故与谭纶结下了深厚友谊。一年前,谭纶从南京兵部尚书任上解甲归田,张居正担任首辅后,又举荐他重新出山执掌兵部堂印。因为是老朋友,张居正讲话也就不存客套。

  谭纶身材魁梧,脸膛紫红,一看就是久历沙场之人。虽年近六十,犹身板硬朗,声如洪钟。面对张居正的逼问,他提着官袍从容坐定,答道:“在储济仓前,跟着章大郎起哄斗殴的,实只有七人。”

  “就这么几个人,能闹得山呼海啸?”

  张居正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给谭纶下马威,而是谈论紧要问题时的习惯使然。谭纶尽管不言而威,仍不免心中震惊,由此猜想张居正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虑,答道:“领头的就这几个人,但随着他们去的那些军曹马弁,还不是看长官眼色行事,跟着一起撒野?不过,请叔大兄放心,这事儿咱已经处置过了,谅再不会滋扰生事?”

  “请问子理兄如何处置。”

  “一听说发生了械斗,咱当即就把今日前往储济仓的各衙门将佐全部叫到兵部,一个一个查证落实。这些赳赳武夫,开头还跟咱发犟。京西营的那位粮秣官,竟当众脱了官袍,赤袒着上身,让咱看他的刀伤、箭伤,细细数落他的战功。说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鲜血换来的。如今新皇上登极,不说多得几个赏银,却连少得可怜的几两俸银都拿不到,这怎能不叫人伤心,不叫人寒心。如果这时候国家战事再起,又有谁会再提着脑袋卖命?这些话问得确实在理……”

  说到这里,谭纶长叹一声,轻抚长髯,神色极为严峻。张居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说道:“收揽人心的事,谁不想做。只是国家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胡椒苏木折俸,实在是不得已的举措。”

  谭纶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为难,咱十分理解,这叫前人作祸,后人受过。只是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体,跟他们讲道理等于是对牛弹琴。”

  “那你究竟如何处置?”张居正追问。

  “先打下他们的气焰。”谭纶苦笑了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那个粮秣官不是摆谱么,咱谭某虽是进士出身,书生一个,但大小战阵也经历了数十次。在榆林堡对瓦刺一仗,因坐骑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虏将搠了个对心穿。幸亏护卫将士及时赶来营救,才不至于横死沙场。因此,咱也当众撩起裤管,让他们看看咱的伤疤。”

  说着,谭纶又情不自禁掳起裤腿,伸出大胯给张居正看,只见接近大腿根部处,有一茶盅口大的伤疤,闪着暗红的幽光,张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说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这块伤疤,恐怕就制服不了这群犟牛。”

  “这倒是实话,但这些将佐都是直肠子,虽然闹事不对,却也有情可谅。”

  “啊?”

  听谭纶口风不对,张居正感到惊诧,谭纶继续说道:

  “这些武将,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辕师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枪对阵叫杀的将士所得封赏少得可怜,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所以说,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口的活命钱。这次苏木胡椒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俩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

  谭纶一番话语重心长,既动情又在理,张居正虽觉得不对路子,又不便反驳。正踌躇间,书办来报,说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到。张居正吩咐请他进来。

  少顷,只见一位年过五十身材偏瘦神情优雅的官员挑了门帘走进值房。这便是张居正的老乡加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担任统率三军的边关总督。后来又接替谭纶当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书,这次张居正“内举不避亲”,又推荐他出任刑部尚书。

  他一进来,看见谭纶已坐在里头,两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与他打拱,然后才与张居正叙礼。说道:“首辅与子理兄还有话要谈,要不,我暂且回避,等会儿再进来?”

  “告若兄请坐,”张居正指了指谭纶对面的黄梨木椅子,说道:“储济仓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仆与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处置闹事武臣,你也当了多年的三军统帅,或可有好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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