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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大伴骗了你?”朱翊钧也很吃惊,失声喊了一句。

  花厅里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一直静坐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皇后,这时开口说道:

  “一如师傅,菩提达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我看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你说呢?”

  一如察看三人的神色,已经感觉到这串“菩提达摩佛珠”后头藏有一段是非。但他毕竟是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不想察言观色巧承人意,仍坚持说道:“菩提达摩是中国禅宗初祖,他的十年面壁、一苇渡江故事广为流传,但这串佛珠,老衲的确没有听说过。”

  一如不改口风,倒叫陈皇后有些难堪。她见李贵妃仍自纳闷,便怂恿道:“妹子,你索性把这件事向一如师傅说通透了,请他评判这里头谁是耍奸拿滑的人。”

  “也好,”李贵妃点点头就说开了,“有这么个人,听说南京那里有一串菩提达摩佛珠,又素来知道我虔敬礼佛,便花了一大笔钱把那串佛珠买来送我,就这么件事情,一如师傅你说该如何评判?”

  一如答道:“如此说来,这又是一段公案了。”

  “公案,什么公案?”陈皇后一听这话,惊得脸上都变了颜色,“这么点小事,难道还要送三法司问罪?”

  李贵妃久习佛书,经常还请一些高僧到宫里头为她讲经,因此知道“公案”乃佛家用语,意指机缘语句禅机施设。她知道陈皇后理解错了,忍俊不住,扑哧一笑答道:“姐姐你理解错了,此‘公案’非彼‘公案’,这是出家人的用语,与三法司完全不相干。一如师傅你就讲讲,这里头有何公案?”

  一如说:“造假佛珠的人是隔山打牛,献佛珠的人是骑牛找牛。”

  “此话怎讲?”李贵妃问。

  一如心底清楚,自己面对的是当今的万岁爷以及他的嫡母生母,说话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因此拿定主意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字斟句酌说道:

  “隔山打牛者,虽有伤牛之心,毕竟无损牛的一根毫毛。骑牛找牛者,只是一时迷糊,不知牛就在身边。”

  “请教一如师傅,你说的这只牛当有何指?”

  “佛啊。”一如和尚感叹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尊佛,偏偏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供养自家心中之佛,而向外寻求什么佛宝,这不是骑牛找牛又是什么?”

  一如一席话触发了陈皇后的灵感,她接过话头说道:“是啊,就说咱们紫禁城中,已经有了一个再世观音,大家还要去求什么佛宝。莫说菩提达摩佛珠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仅仅只是给咱们这尊观音锦上添花而已。”

  “姐姐,你胡说什么?”

  李贵妃脸色绯红,陈皇后的话让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张端庄的瓜子脸竟露出少有的娇媚。一如觉得陈皇后的话八不对五,只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慢慢地捻着手中的佛珠。

  这时,李贵妃一眼瞥见张诚在门口晃了一下,就让身边内侍去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内侍在门外打个转回来禀告,说张诚是来给万岁爷送揭帖的。李贵妃不免心中一沉:此时又有什么揭贴?便吩咐张贵把一如师傅请回灵堂继续念经,然后命张诚进来。

  张诚进门就行跪礼,刚一抬头看到李贵妃两道寒霜样的目光射过来,又吓得赶紧把头埋下去。

  “又有什么揭帖了?”李贵妃冷冷地问。

  “启禀李娘娘,是冯公公差我来给万岁爷送帖子来的。”张诚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卷筒双手呈过去,内侍接过递给李贵妃。

  李贵妃并不急于打开,而是接着问:“揭帖写的什么?”

  “回答龙生九子之名。”

  “什么?”

  “啊,是这个,”一直闷坐一旁的朱翊钧,这时才如梦初醒般回答,“母后,这个揭帖是儿要的。昨儿上午大伴陪儿读书。儿忽然想起那日您说的一句俗话‘一龙生九子,九子九般行’,儿便问大伴,这龙生九子,都叫些什么名字?朕怎么都没听说过。大伴说他也不知晓,要去向张先生请教。张诚,这封揭帖是否回答此事?”

  “回万岁爷,这封揭贴正是张居正老先生所写,回答万岁爷的提问。”

  “啊,是万岁爷问学问。”

  李贵妃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把那卷揭帖打开,竟有许多字不认得,她把揭帖递给朱翊钧,问:“你都认识吗?”

  朱翊钧看了看,也摇摇头。李贵妃急于想知道龙生九子的名字,便对依然跪着的张诚说:“你把这揭帖念给万岁爷听听。”

  “奴才遵旨。”

  张诚又从内侍手中接回揭帖,挺身跪着念将下来:

  圣上所问:龙生九子都有何名?臣张居正恭谨具答如下: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一曰,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二曰螭吻,形似兽,性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而小,性好叫吼,今钟上纽是也。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五曰饕餮,好饮食,故立于鼎盖。六曰,性好水,故立于桥柱。七曰睚眦,性好杀,故立于刀环。八曰金猊,形似狮,性好烟火,故立于香炉。九曰椒图,形似螺蚌,性好闭,故立于门铺首。又有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鱼,有两翼,其性通灵,不寐,故通巡警。

  龙生九子,虽不成龙。然各有所好,各尽所能。诚难能可贵,都是人间万物守护神也。

  张诚来之前,已防着要读帖,故先温习了几遍,把生字都认熟了,所以读起来很顺畅。朱翊钧与两位母亲听得都很满意。陈皇后感叹道:“早听说张居正学问了不得,这回算是开了眼界。万岁爷,你说呢?”

  朱翊钧显得比两位母亲更为兴奋,凑趣儿答道:“朕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张先生。”

  陈皇后故意逗她:“你也可以请教高先生,他也是大学士啊。”

  朱翊钧头摇得货郎鼓似的:“朕不请教他。”

  “为何!”

  “他长的样子太凶,朕怕他。”

  他那副认真稚气的样子,逗得陈皇后大笑。李贵妃也跟着笑起来,忽然她又收起笑容,问朱翊钧:

  “钧儿,还记得是谁上疏册立你为太子的吗?”

  “记得,”朱翊钧点点头,像背书一样说道,“隆庆二年,由礼部尚书高仪提议,内阁四名大学士联名上公折请册立孩儿为太子。如今,内阁中的四名大学士只剩下张居正一人了。”

  “唔,”李贵妃眼神里掠过一丝兴奋,又问,“又是谁上折,要为你这个太子开办经筵,让你出阁就学呢?”

  “也是张居正,每次经筵之日,有八位老师出讲,都是张居正亲自主持。”

  “记得就好。”

  李贵妃说罢,又掉头问仍跪得笔直的张诚:

  “冯公公呢?”

  “回娘娘,冯公公在司礼监值房里。”

  “在干什么?”

  “他也不见人,只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李贵妃心底清楚,冯保差张诚送这份揭帖来,一是表示他虽“蒙受不白之冤”,却依然在忠谨办事,二是也想借此前来探探她的口风。尽管李贵妃心中已有了主意,但她不肯表露出来,只是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张诚说:

  “人不伤心泪不流,俺知道冯公公的心情。你现在回去告诉冯公公,叫他不要伤心。”

  “奴才遵旨。”

  张诚爬起身来躬身退了下去。望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李贵妃敛眉沉思了片刻,才开口自语道:“一如师傅的开释,张先生的揭帖,今儿下午走这一趟宏孝殿,倒真是得了先帝的神灵保佑,找到天机了。”

  在一旁仔细观察的陈皇后,狐疑地问:“妹子,你找到什么天机了?”

  李贵妃轻松地一笑,向侍立身边的容儿做了个手式。容儿便从挂在腰间的小锦囊中抠出两枚崭新的铜钱递过去。李贵妃手心里托着那两枚铜钱,开口说道:“姐姐实不相瞒,这几日宫中接连发生的大事,究竟如何处理,叫我实在委决不下。我原准备把姐姐找来,是想向姐姐讨个主意,在这个非常时期,朝廷中这副担子,本该俺们姐妹两个来挑。俺想好了,如何处理宫府之争,也就是高拱与冯保的矛盾,姐姐能有个好主意,就依姐姐的,姐姐如果没有,俺俩就一起去先帝灵前掷铜钱。这两枚铜钱是先帝登基那一年让户部铸造的第一批钱,先帝赏给我玩的。往常碰到什么为难事,我就掷这两枚铜钱碰运气。这回我没了主意,仍想这样做。我来之前就打算好了,这两枚铜钱姐姐你掷一次,我掷一次,钧儿再掷一次,如果三次中有两次是印有‘隆庆宝钞’的正面朝上,我们就把高拱的首辅拿掉,反之,我们就让冯保回籍闲居。”

  “你现在还打算这样做吗?”陈皇后紧张地问。

  “不用了。”李贵妃说了一句语意深长的话,“保护神本是现成的,我们又何必骑牛找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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