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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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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已捅穿,张居正再仔细端详坐在面前的故友,除了偶尔表现出来的神采飞扬的气质,眼前的何心隐,与当年那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士子实在相去甚远,不由得感慨道: “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说破,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何心隐笑道:“二十六年前,我们只在京城一块呆了三个月,认不出本属正常。今天, 我若不知道新皇上命你来视察先帝陵寝工程,也认不出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视察先帝陵寝?”张居正警觉地问。 何心隐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容,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道:“叔大兄,我来此地,原是为了会你。” “哦?”张居正平息了故友重逢的激动,又恢复他那深沉练达的习性,平静问道:“不知柱乾兄会我为的何事?” 何心隐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叔大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此话怎讲?” “叔大兄真的要我说明?” 何心隐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张居正看了他一眼,蹙着眉缓缓说道:“柱乾兄不要忘记,此处可不敢胡言乱语。” “是呀,”何心隐踱到窗前,撩开柔纱窗幔,看着月光下的隐隐山林,感叹地说,“这里是大明龙脉之所在,一般人来这里,除了景仰膜拜,又还能说出什么!但你我不一样,你久蓄凌云之志,要当伊吕一样的人物,我何心隐也是生于斯世的狂人。选择这里来谈大明天下,社稷苍生,正是风云际会的上乘之地。” 看着何心隐清癯的背影,张居正忽然感到这位故友身上有着一股磁石般的力量。 “柱乾兄,你再也不是当年的何心隐了。” 何心隐回过身来,反剪着双手说道:“我知道我何心隐在叔大兄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寻花问柳的狎客形象。但那个‘常先生’早已死去了,这其间的人世浮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些谈资且留将日后细细道来。今天,我们还是先谈正事。” “你究竟有何正事?” “谈正事之前,我先请你看样东西。” 何心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揭帖。 张居正①木兰歌·第十九回 解偈语秉烛山中夜 敲竹杠先说口头禅 张居正抖开那张揭帖,只见上面写了一首五言四句的顺口溜: 田边有个人 踩石捉鹭鸶 此鸟一展翅 飞入白云里 反复看了几遍,张居正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玄机,只是觉得这字迹似曾相识,便问道: “这揭帖是谁写的?” 何心隐答道:“就是你的总角之交初幼嘉。” “是他?”张居正又是一惊,立忙追问,“他现在哪里?” “他远在武昌。” “在武昌,他在武昌做甚?” 张居正神态急切,他虽然身居高位,但对自己当年的布衣朋友依然十分挂念。何心隐看到这一点,内心不免感动,于是答道:“初幼嘉皈依佛门已经二十多年了,释名无可。如今是禅门临济宗的传人,驻锡在武昌府城外小洪山上的宝通寺。” “宝通寺?”张居正当年赴武昌乡试曾去小洪山游玩过,依稀记得那是一座小庙,“幼嘉既是临济传人,也该住个有名的大庙。” “叔大兄此话差矣,”何心隐答道,“幼嘉,也就是现在名震禅林的无可大禅师,曾立下志向,一生要建十座临济宗禅门巨刹。这宝通寺是第四座,自从他三年前出任住持,临济宗弟子纷纷前来依附,十方施主也纷纷解囊相助,如今的宝通寺,已经是恢宏壮丽的禅佛丛林了。” “啊!”张居正一阵激动,心想这人生际遇真是一篇不可记述详尽的大块文章,感叹再三,说道,“你们两个人,如今一个是大禅师,一个是大学者,用佛家话说,都修成了正果。” “比起叔大兄,我和无可禅师,都只能算是边缘人物了。” “柱乾兄何必如此自谦。” “不是自谦,我这是掏心窝的话。”何心隐悠悠说道,“大禅师也好,大学者也好,虽然也算是七尺须眉的事业,但毕竟无补苍生,算不得经天纬地的大业。倒是叔大兄,眼看就要登首辅之位,这才是铁血男儿的伟业啊!” 何心隐声音不大,但由于夜静,句句话都如雷贯耳。张居正虽然知道客厅外头是长长的回廊,周围并无闲杂人等。但他还是担心隔墙有耳,连忙示意何心隐不要再说下去,并压低声音说道: “柱乾兄,你是闲云野鹤,可以由着心性说话,但我可是官身不自由啊,你万万不可瞎说。” 何心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叔大兄,我何心隐是个狂人,天天都在说狂话,但绝对不会说瞎话。” 张居正不愿意与刚刚重逢的故友发生争执,便掉转话题,指着案几上那张揭帖问道:“无可禅师写这几句顺口溜,到底是何用意?” “是送给你的。五月初,我游学武昌,特意到宝通寺拜佛,与无可相会。并说要来京师,有可能还会来见你,问他有何言语捎给你,他想了想,就写了这四句顺口溜。” “如此说来,这不叫顺口溜,用禅家话说,应该是偈语。” “是偈语,”何心隐朝案几上放着的揭帖略一注目,接着说道,“刚拿到手时,我也琢磨不出什么意思,及至到了京城,看到这里的局势,才逐渐理会了其中的奥妙。” 张居正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说:“请柱乾兄快快解释。” 何心隐指着揭帖,问张居正:“你看这些偈语中的字,都由哪些偏旁部首组成?”不待张居正回答,他又接着说,“这二十个字中,一共有十个口字,一个石字,三个鸟字,还有一个尸字。” 张居正又拿起揭贴看了一回,果然含了这么多部首,便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何心隐笑道:“奥妙就在这里头,尸下有十口,是张居正的居字,很明显,这偈语透露了天机。” 张居正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我倒看不出什么天机来,而且,有居而无正,怎可就证明是写给我的?” “这就是无可禅师的过人之处,”何心隐深不可测的眼神中闪着睿智的光芒,继续说道,“你虽久居内阁,但一直是次辅而未能荣膺正职,因此这偈语中便隐去了正字。” “哦?” 看到张居正满脸惊讶,何心隐又说:“虽然正字隐去,但偈语中还是含了正字。唐诗人王维的诗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鹭鸶之于水田,可谓正居之地。我看田边的这个捉鹭鸶的人,指的就是你。” 张居正敛眉沉思了一会儿,答道:“如果无可真的是这么认为,他就曲解了故友的襟抱。” “叔大兄,我知道你一直为人谨慎,但在故友面前,你就不必遮掩了。二十六年前,你才二十二岁,就写下了‘环佩相将侍禁庐’这样的诗句,而且,从那以后,你年复一年,锲而不舍,凭着坚韧的意志和过人的才智,终于跻身内阁。现在,你离首辅之位,只有一步之遥,难道你真的不想捉这只鹭鸶么?” 何心隐一番慷慨陈辞,倒把张居正说得怦然心动,他叹了一口气,答道:“当年年轻气盛,不知人世深浅,故好作妄语,经历这么多年,才明白到大业原非人事所及。” “叔大兄此话又差矣,”何心隐快人快语,当即驳道,“古人言,天道酬勤,只这一个勤字,便有做不尽的文章。” “是吗?”张居正苦笑了笑,说道,“即便我是那个想捉鹭鸶的人,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话怎讲?” “无可禅师的这首偈子,不是已经说明了吗,那只鹭鸶没有捉住,飞到白云里去了。” 何心隐哈哈一笑,善意地揶揄道:“我看叔大兄是让官场的是非弄糊涂了。我且问你,武昌府城另有一个称呼叫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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