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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是有一个。”

  “人呢?”

  “走了。”

  “走了?”皂隶脸上肌肉一扯,问道,“走哪儿去了?”

  “回差爷,俺孙女嫁了。”

  方老汉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谎话陈说,只因说的是谎话,脸上表情就极不自然,怀里也像揣了只兔子。

  皂隶嘿嘿一笑,回头对两个同伴说:“你们听听,他十二岁的孙女儿嫁了!”接着瞪了方老汉一眼,吼道,“嫁给谁了?是嫁给了风还是嫁给了雨,你给我交待清楚。”

  “实不相瞒,俺孙女八岁上就订了亲,今年过罢春节,她婆家就把她接过去了。”

  “成亲了?”

  “过去了。”

  “过哪里去了?”

  “差爷,远着呢!那地方叫什么来着?”方老汉假装记不清了,拍着脑门子说道,“啊,是了,开封府。”

  皂隶不言声,把方老汉双手端上的盖碗茶抿了一口,又问:“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吗?”

  “回差爷,小老并不知晓。”

  “难怪你推三搪四,却不知我们三人,是给你送一个天大的喜事而来?”

  “你们别诳我小老儿了,我们小户人家,哪会有什么喜事从公门送来。”

  “谁诳你。”皂隶满脸讪笑,说道,“方老汉你养了个好孙女,万岁爷看上了,我们是奉命前来,领她进宫的。”

  “进宫?”方老汉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爷你是说,皇上看中了俺孙女云枝?”

  “正是,方老汉,好歹我们也得蹭一顿喜酒吃了。”

  皂隶们接着就起哄,方老汉摇摇头,哭丧着脸说道:“这样的好事怎么去年就不说,现在迟了,俺孙女云枝嫁了。”

  皂隶们这才感到方老汉是一块牛皮糖,那为首一个将信将疑问道:“你孙女真的嫁了?”

  “嫁——了,去了开封府。”

  “他娘的,十二岁就开了封,也忒早点儿,”皂隶涎皮涎脸,油腔滑调说道,“这么说,喜酒也没得吃了?”

  “只怪俺孙女没这福气,但总不成让差爷空报一回喜,这点孝敬,你们就拿去吃杯水酒。”

  方老汉说罢,就把早已准备好了的二两碎银拍到皂隶手中。皂隶嫌少,看看这爿小杂货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着脸收下,拍拍屁股走人。

  皂隶这一走,方老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无比欢欣,庆幸只花了二两碎银就轻松渡过难关。

  谁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个皂隶又转了回来。

  一踏进门槛,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来:“方老汉,你竟敢糊弄公门,不要命了!”

  方老汉慌忙把这些差爷请到堂屋坐定,赔着小心说道:“我的好差爷们,小老儿纵然吃下十颗豹子胆,也不敢糊弄你们。”

  皂隶冷笑一声:“哼,还在耍赖,有人亲眼看见前天夜里,你儿子方大林领着云枝女扮男装出了城。”

  方老汉心里一沉,暗自骂道:“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长了疔疮。”为了应付过去,也只能搜肠刮肚把谎话编下去,“差爷,您说的也不假,前些时云枝是回门住了几天,但就在你们来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别他娘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这一胡同人,啥时候见过你家办喜事?”

  “这……”方老汉一时语塞。

  “这、这、这个鸡巴,”皂隶粗鲁地骂了一句,接着逼问,“你儿子方大林呢?”

  “送云枝尚未回来。”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

  三个皂隶再不搭话,一个个翘起二郎腿。方老汉被晾在一边,心里头虽然窝火,却又不得不强打笑脸,忙不迭地献茶、上点心。看看到了午饭时间,皂隶们还没有走的意思,方老汉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讪道:

  “差爷,要不就赏个脸,中午在小老儿家里吃顿便饭。”

  皂隶眼一横,鼻子一哼,刁难道:“爷们嚼干了嗓子,要吃燕窝滋润滋润,你家有吗?”

  方老汉赔笑说道:“爷们真会说笑话,我方老儿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没见过燕窝是个啥东西。”

  “那,鱼翅也行。”

  “这,这个也没有。”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你请我们吃什么?”

  “反正到了吃饭时间,好歹对付一顿。”

  “就是要对付,也不能在你家对付,从这里出胡同口,向左拐百十丈远,就是京华楼饭庄,咱们就去那里对付一顿。”

  皂隶轻悠悠说来,方老汉知道这又是敲竹杠,心想蚀钱免灾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横,去杂货店里用木托盒托出几吊钱来。说道:

  “差爷,这是小老儿孝敬的饭钱。”

  皂隶瞥了一眼,不满地问:“怎么都是铜的?”

  方老汉忍气吞声答道:“俺小本生意,一个铜板卖只篦子,两个铜板卖只海碗,平常收不来银钱。”

  “哭什么穷,咱爷们又不是乞丐!”皂隶吼罢,又兀自静坐,不吭声了。

  方老汉无法,只得返回杂货铺,抖抖索索地从钱柜里抠出一两碎银,回来递给皂隶,噙着泪花说道:“差爷,这是俺小店的本钱,就这么多了,你们好歹拿着。”

  “谁不知晓你们生意人,钱窟窿里翻跟斗!”

  皂隶悻悻然夺过银子,连带着把木托盒上的几吊钱也收起装了,然后扬长而去。

  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兴了,而是提心吊胆生怕还有意外发生。当天晚上方大林从乡下回来,听父亲讲述这两天家中发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几句,气冲冲说道:“你何必那么小心,公门里的人,喉咙管里都会伸出手来要钱,喂不饱的狗。明日再来,俺就不搭理,看他们咋办。”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也平安无事。下午刚过申时,坐在杂货店里的方老汉,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轿从胡同口里抬了进来,仪仗里头,除了一对金扇,还有了六把大黄伞。这显赫规模,连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汉在天子脚下住了一辈子,不消打听,就是拣耳朵也听熟了,朝廷各色官员出行的轿马舆盖都有严格规定,任谁也不敢僭越。瞧眼前这拨子轿马,除了官轿稍小,用的扇伞却如同王公勋爵,更有特殊之处,那一对金扇前头引领开路的是一对两尺多长的素白绢面大西瓜灯笼,正面缀贴有四个红绒隶书大字:“钦命炼丹”。“这是哪一路王侯,怎么就没有见过?”方老汉正在纳闷,却见那乘官轿停到了自家门口。走上前哈着腰殷切掀开轿门帘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两次来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皂隶。

  “王大真人,请!”

  随着皂隶一个“请”字,一个约摸有四十多岁的蓄须男子从轿门里猫腰出来。只见此人身着黑色府绸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细白葛布衬底,脚蹬一双千层底的黑色方头布鞋,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忠静冠,从头到脚一身黑色打扮,连手中摇着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彻。此人就是领命为隆庆皇帝炼制“阴阳大补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这就是方家?”

  一出轿门,王九思就拿腔拿调问道。皂隶连忙回答:“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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