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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他在充当骑卒的时候,因为书艺过人,老兵健卒都很尊重他,多方照拂。板桥大声疾呼,千万勿以身份地位论人,当代著名书家如巍巍五岳,但五岳之外还有奇峭的高山峻岭,音布就是一个。他怕世人忘记了这位奇才,写一首长诗为他立传,广为传布。有一位叫阵坤的秀才,云南人,他要到北京去,板桥因为他“书法有古意”,写了一首长诗送他。他指出陈生书法的长处与短处:“观君运腕颇有力,柔软妥帖须功夫”,他诚恳地告诫陈生功名富贵难图,不如精研书法,可望有所成就。他还向陈生介绍京中的一些书法大家,一个是云南和尚介庵子,一个是法华庵主张照,一个是梁西湖。这些人有的藏旧碑古帖很多,有的是当代书法巨公,可以向他们请教。这个阶段,他对工书的方超然、工篆刻的沈凤也常怀念并有评价。

  在范县,与板桥交往的自然有官场的朋友,也有民间的朋友。但是,他在诗文中留下痕迹的却以民间居多。有两个秀才,一个叫宋伟,一个叫刘连登,既贫且病,但是很有学问。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两人赶到衙斋来请教板桥,纵谈《离骚》、《史记》一类典籍。宋生家贫,极孝顺,三餐不继,往往两天才能吃一顿饭,但读书不废。刘生精于易理,善画兰竹山水人物,也很贫穷。穷书生的窘况,板桥是经历过的,出于同情,他赠送银两。两生坚持不受,板桥也不便勉强。

  后来宋伟于丁卯中举,那时候板桥已调潍县了。板桥给他们写的诗以及交往故事载于《范县志》,成为一段佳话。板桥来山东上任之时,正是李鱓罢官,由山东返扬之日。如果两人在济南或途中晤面,当非意外。到了范县,板桥时常与家中有书信往还,与复堂书信往返,也极方便。在《怀李三鱓》中,他估计老友再出山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了,于是劝慰备至,希望他的同乡学者潜心艺术,安度晚年。比较起来,对于富贵功名,板桥看得淡些,也看得深些。

  范县地处鲁西,和邯郸相距不远。由范县出发,到邯郸也只有两三天的路程。引起板桥兴趣的,自然是古邺城的铜雀台、金凤台、冰井台等古代遗迹。板桥曾有《邯郸道上二首》。京城南下,必经历下,走不到邯郸,《二首》可能是公余借故西行的志行之作。板桥还有一位杭州的朋友余省三专程来拜望。友情可贵。板桥为他筹了一笔钱,让他到曲阜、泰山、峄山走了一圈,还筹足了足以乘骑返里的盘缠。板桥未尝不想和朋友一道畅游一番,可惜的是,公务缠身,未能如愿。

  三、潍县修城

  板桥于乾隆七年(1742年)到范县任县令,到十年冬奉调潍县。乾隆十年即乙丑年的冬十二月,他曾游扬州东郭。他在东郭市上见到一张破画,是元初李萌的岁朝图。板桥买了画,装裱后悬于几席之回,并且题了一首诗,说自己“三百年来爱古情”。职务调动有一段间隙,很可能是他乞假归里度过了一次与家人欢聚的新年,便中可访问老友。在翌年的春天,他再去潍县赴任。

  潍县不比范县,是鲁东大邑,县中豪绅甚多。“连云甲第尚书府,带宅园林太守家”,这些人家和省内、京内的要员都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在这样的县份内为官很需要敷衍地方士绅。据说,板桥上任时,这些士绅买通衙役,让板桥坐了一段“簸箕轿”,颠得板桥七上八下,说这是潍县的规矩。板桥发现这是有意折腾,便说轿外潍县田中的土墓灵验,要轿夫搬一些土入轿。土块压轿,轿子很沉,便无法颠簸。入县之初,板桥便与豪绅展开了一次较量,让豪绅们知道,新来的县官并非可以任人摆布的等闲之辈。

  在常人眼里的潍县,是繁华富庶的潍县。在板桥眼里的潍县,却是贫富不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潍县。

  且看他的《潍县竹枝词》里的这一首:

  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
  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

  板桥对于“天下之劳人”历来同情,对于当时社会不公平的现象历来忿恨。他戴了乌纱仍不改初衷,到了潍县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家财累累的西家,而是东家的贫儿。至于贫民的困苦,他以为又源于富家的盘剥:

  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
  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

  这是一幅封建时代贫富悬殊的素描图。贫户贫困的原因在于生产资料被剥夺。贫民无以为生,只好就地取材,到海边晒盐贩卖。但是,卖私盐又是犯法的,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既是呼唤,又是叹息:

  潍县原是富豪都,尚有穷黎痛剥肤。
  惭愧他州兼异县,救灾循吏几封书。

  这里在“人祸”之外,又说到天灾的影响。天灾对于富人的影响不会太大,受到惨重打击的还是贫户。官府如何?只能是官样文章,慢条斯理。板桥出身贫家,能够体会到庶黎的切肤之痛。由盘剥贫民的富家而及因循误事的官府,认识又深化了一层。

  潍县富庶,但是历年灾荒,却无法抵御。板桥来潍县前夕的乙丑七月十九,海水倒灌,疫病流行;板桥来潍的次年,“十二年丁卯春,大饥。自十一年八月不雨,至是年夏五月十八日始雨”,但是又“连阴两月,无禾”。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依靠土地为生的农民无奈只有四处逃荒。板桥在他的《思归行》里说,到潍县就任就遇到了荒年,首先遭殃的便是耕田拉犁的牛马。民饥无食,便把牛马宰杀充饥,这时的牛马无犁可拉,再说,也没有饲料可以喂养。牛马宰的宰了,饿毙的饿毙了,接着,便是“畜尽人亦亡”,卖孩子的,卖妇人的,处处都有。孩子卖了,妇人卖了,还是不能存活,于是便外出逃荒。板桥来到潍县,看到这些惨不忍睹的情形,便写了《逃荒行》。

  《逃荒行》写灾荒之年饥民惨状,从卖儿卖妇开始,写到虎狼吞噬饿殍,村人惊慌万状。后来由于饥民瘦得“不堪充虎饿”,连野兽都不想吃了。道上处处有弃婴,逃荒者丢了自己的婴儿,但是禁不住其余弃婴的哀哀哭泣,又把别人的孩子抱来抚慰,就这样丢丢抱抱,抱抱丢丢。逃荒的主要方向是关外“黄沙浩无宇”的地带,以艰苦的劳动开垦荒地。“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饥民之苦,真是如海之深。

  但是,板桥不仅是一位诗人,他还是一位县官,一方父母。一种责任感驱使着他,他要为潍县父老办点实事。他即任之初,值得潍人怀念的是两件大事,一件是开仓赈济,一件是修城。

  开仓一事,当在丁卯之春。春荒严重,此时已连续十个月无雨,田中颗粒无收,人吃人的情形开始出现。县有官仓,板桥毅然决定开仓赈贷。衙中有人阻止,认为这样擅自作主,戴乌纱的要担待罪名。板桥表示,这是什么时候,倘辗转申报,百姓不知要饿死多少!他表示上峰降罪,将由他一人负责。于是由饥民具结领粮,活万余人。春荒过去,丁卯之秋连续两个月阴雨,又是水灾。实在无法,便由他捐出养廉的银两充当粮款,再由饥民具结借粮。但是饥民太多,俸银有限,单凭一个人的余钱能救活多少人?于是,他想到了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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