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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石头城、周瑜宅、桃叶渡、劳劳亭、莫愁湖、长干里,台城、高座寺以至孝陵等地,都是任凭游人凭吊的处所,都留下了这位兴化老秀才的足迹。他以“念奴娇”的词牌,写成了《金陵怀古十二首》。苍茫感喟,毕现毫端,展现了作者在诗余方面的卓越才华。作者一会儿借劳劳亭的秋风叹“半生图利图名,闲中细算,十件长输九”;一会儿又借莫愁湖的秋水说“风流何罪,无荣无辱无咎”。一会儿指责“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一会儿又说长干里这地方风光绝美,“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真是浮想连翩,海阔天空。但是,作者对时事表现了特殊的敏感。雍正十年,距明亡80余年,但民族压迫依然是当日潜在的一个尖锐矛盾。

  弘光是偏安金陵的南明君主,最后虏于清军,板桥偏偏要写一首《弘光》,以为南明惋惜的立场,说当日的朝臣只是一群裹着巾帻的猪狗,“卖尽江山犹恨少,只得东南半壁。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兴“草木山川何限痛”的慨叹。显然,这是触犯时忌的;更为露骨的一首《孝陵》,他说朱元璋在地下“闻说物换星移,神山风雨,夜半幽灵哭。不记当年开国日,元主泥人泪簇”。汉族的祖先为何痛哭?当日被驱逐的元人和今日当朝的清人有什么联系?这些都是遗人以口实的文词。

  此时的板桥在求仕进,但是他的作品却在希望自己跻身名士之列。历来达官与名士不同,名士需要张扬,而求仕则应注意韬晦。名士要的是扬才露己,需要个性的表达,而达官则十分需要诚惶诚恐,鞠躬尽瘁。达官与名士往往不可兼得。板桥一方面追求仕进,另一方面又不善韬晦,决不是命运的安排,也决不是祖宗的德薄,而是板桥的名士气质决定了他的求官只能是获得微官而不能成为达官,这是顺理成章的逻辑发展,中举之年的诗作已露其端倪。

  板桥有一首描写金陵常延龄生平的叙事诗《种菜歌》。常为明遗臣,乃开平王常遇春十二世孙。国变以后,声明诸臣纷纷改事新朝,常与“荷锄负担为佣保,菜羹粝食随荒草”,他的夫人也“甘贫茹苦”,和他一起种菜为生,这是一对明末的伯夷叔齐。常后来迁居扬州,当时扬州写种菜歌的数十人,以示崇敬。雍正年间,板桥与常延龄之孙常执桓相熟,为“年年寒食一盏饭,来享孤臣旧菜羹”的纪念仪式活动,访种菜故地,慨然作长诗,高唱“人心不死古今然,欲往金陵问菜田。招魂何处孤臣墓,万里春风哭杜鹃”。这样的歌唱是很需要政治勇气的。诗歌的写作年代,就板桥收集编定的次序,诗中所表现的纯朴的激情看,当不会晚于雍正十年。倘是一个清廷的达官大呼“人心不死古今然”,是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的。

  应考以后,板桥获得杭州之游的机会。他有夜月西湖之游,叹“青春不再,著意萧疏”,忆“十年梦破江都”,说“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问“今宵月,江南江北,风景何如?”可能此时,已经知道能够中举的消息了,诗中全无落榜书生的悲凉心境。他还去钱塘观潮,他在《弄潮曲》中写弄潮儿矫健的身姿:潮头如山,驱船直入,樯橹掀翻,轻舟竖立,但是弄潮儿斩波劈浪,随波灭没。待到潮平浪滑之时,但闻歌笑江上,但见碧水长流。

  板桥高唱“世人历险应如此,忍耐平夷在后头”,其开朗之心境与去岁除夕前一日乞求资助时的压抑心态大相径庭。是时,板桥寓杭州北山之韬光庵。此庵是唐代高僧韬光所建古寺,建筑古朴,环境清幽,曲房深涧,古碑古刻,铜屏野花,湘帘竹榻。寺中老僧待板桥甚厚,“饮我食我复导我”,使得板桥乐而忘归。他在庵中曾给他的弟弟写过一封信。信中说,黄帝子孙,有的沦为奴辈,窘穷迫逼,无可奈何。有的奋发有为,精勤不倦,及身高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议论的口气变了,不再慨叹“青天万古终无情”了。

  秀才中举是为民为官的分水嶺。当日同里的李鱓声名大噪,李鱓的身份也只是个举人。有了举人的身份,就有了入仕的资格。所以,正式接到中举的捷报以后,40年苦,一旦得到报偿,感情便处于失衡状态。他写了一首《得南闱捷音》: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喜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笔者以为,诗中有欢有悲,有笑声也有眼泪,是喜从天外,也是悲从中来,作者简直手足无措了,应该看成是板桥作品中情绪最复杂、最丰富、最真切、最感人的一首佳作。有心的读者要了解科举制度在读书人心灵上所留下的烙印,是很可以将这首诗和《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之章参照阅读的。

  五、书中自有颜如玉

  清代的乡试与会试均为每三年一次。板桥雍正十年(1732年)壬子中举,应当于翌年入京参加雍正十一年(1733年)的癸丑会试。但是,雍正十一年,板桥并未北上,却滞居泰州。原因是不幸患了大疮,浑身动弹不得,只好栖居在小海的外祖父家。兴化、泰州毗邻,同属里下河地区。小海在泰州之东,兴化之南,当是板桥自称“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的汪翊文之家。此年重九之日,他有一首《赠梅鉴和尚》的诗。他在海陵南山寺东南的弥陀庵盘桓,和相交十余年的老和尚重叙旧情。小庵如旧,十年前的“挑菜旧篮犹挂壁”,不同的是“种花新垅欲通池”,看来是误了考期了。参加会试的资格自然是保留了的,但是要待到丁巳之年(1737年),即等三年的时间。

  中举以后,板桥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一则仕途有望,愿意资助者日多,再则求书求画的酬金也日渐丰厚起来。不久前公诸于世的《扬州杂记卷》,其中有一则说到板桥当日卖画收入情况。原文说:王澍、金农、李鱓、黄树谷、郑板桥、高凤翰六人,“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板桥即便岁入数百金,也比江村教书,一个月只得一两银子束修时富裕多了。自然这和板桥书艺画艺的精进有关,但“书中自有黄金屋”,身份一旦改变,社会声望与经济地位也就随之发生变化了。板桥自述“四十外乃薄有名”,其实是中举后乃薄有名也。

  书中自有黄金屋,接着,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了。雍正十一年(1733年),徐夫人过世,继娶郭夫人,但继娶之日不详。在板桥传世的诗文书信中,郭氏之面目模糊,远不如元配徐氏在板桥生活中所占位置之重要。描述结合过程最清晰的,要数爱妾饶五姑娘。这段故事生动地记在《杂记》中:

  扬州二月花时也。板桥居主晨起,由傍花邨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

  玉勾斜这一带地方,板桥多次提及。为人代作的《平山宴集诗》云:“春风细雨雷塘路”,《广陵曲》中所说的“玉勾斜土化为烟,散入东风艳桃李”,都是指的这个地方,可见这处隋代埋葬香肌玉骨之所,板桥时常流连。板桥平日凭吊玉勾斜,该有伴人,如他的《赠张蕉衫》云:“淮南又遇张公子,酒满青山日己曛。携手玉勾斜畔去,西风同哭窃娘坟。”张生名达,客真州十余年,穷而能诗,他与板桥酒醉哭美女之坟,实在是一对痴情汉子。此时乡游,游伴为谁,很可能是板桥有意略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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