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历史小说 > 扬州八怪传 | 上页 下页


  但是,民间并不承认清廷对于石涛的尊重是出自内心的。迄今为止,人们还没有发现清内廷藏过一张石涛的画。(严格地说,只收藏过半幅,即与王原祁合作的一幅。)康熙六次南巡,重要目的之一,便是安抚江南,笼络汉人。康熙两次接见石涛,与其说是由于石涛禅学与画艺,毋宁说是由于石涛的出身和他在士民中的影响。以山水画论,朝廷欣赏的,是四王的潜心临摹,刻意求真,不越雷池一步,决不是欣赏石涛这样强调写情写神,自辟蹊径的画风。所以民间传说中清廷必以捕杀石涛而后快,我以为这是多少反映了历史的本质真实的。

  石涛呢?石涛是象伯夷叔齐一样,采取和新朝彻底不合作的态度,表现着一种硬骨头精神呢?还是学他的老师旅庵的榜样,到紫垣的万善殿去住锡,然后“帝庭归来领岩窦”,成为有皇廷支持的一代禅宗呢?从当日历史的现实看,这两种设想都是不现实的。我们不能以琐儒陋士的眼光衡量石涛。己巳之年离清军入关已经44年了,清廷以中华共主的身份施行统治,大批汉人业已参与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权,事实已告诉世人,康熙的统治较之明王朝的晚期统治有益于国计民生,这是有目共睹的。石涛如果依然不为所动,那么,他对长江两岸的人民所反映出来的情绪与要求也显得过于冷漠了。

  另一方面,要清廷十分抬举他,象抬举四王山水那样抬举他的《画语录》、他的画艺,那也显然是臆想。他的《画语录》针对主流派的画风,独树一帜,公开宣战,有许多激忿之言,能够希冀自己所攻讦的对象对自己施以剩杯残羹吗?石涛的态度,正如他在自题小像上所说的那样:“要行行,要住住,千钧弩发不求兔。”他不顾世俗的讥评,当北方的朋友邀请他,他便“乘风入淮泗,飘来帝五州。”他在京师一带,游历三年,结交了朝堂中雅爱文墨的高层人物,其中有大司寇王辰狱,大司农图氏及其公子,落职云南巡抚张霖、辅国将军博尔都等人。游历了慈源、善果诸名刹,忽然间,又“三年无返顾,一日起归舟”,又返回到了扬州。这一切都合乎禅宗的宗旨。这正象一位唐代高僧说的:“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禅学以无是无非为大道,以一切皆空为依归,石涛的“不求兔”之说,正是带有这样的禅味。其实,考之石涛游踪,当日大和尚是有所追求的。第一,他的北行可以遍览帝京文物,这对于南宗画家至为重要。当日交通阻隔,南北画风迥异。有机会北行,广开眼界,对于和尚日后画风的变化,大有裨益;第二,游历北国名山大川,可以拓宽绘画的题材;第三,在张霖的闲居堂得以结识南北名流,以资相互切磋。

  五、北湖之行

  石涛南返,约在花甲之年。这一把年纪,四处飘泊不适宜了,需要有个安静的栖息之所。他出生粤西,可住桂林;壮游皖南,可住宣州;住持过长干里一枝寺,可住南京。但是,他选中了扬州。不但看中了住地,还看中了墓地。他定居扬州的时间始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一住就是十余年。直到他进入他为自己画好墓门的那片穴地。

  石涛定居扬州,一方面因为扬州是当日交通枢纽,商业日渐繁荣,富商热衷于藏画者日益增多,因而书画市场十分活跃。这种活跃,还不同于北京、南京那样一些政治中心,这里的艺术观念比较开放,正统画派在这里的力量相对地说比较薄弱。“闲写青山卖”,和尚的画在这片土地上有大批的买主,这样也就有了衣食之源。又一方面,还因为扬州有一大批石涛的朋友,其中比较要好的两位,一个是旧交卓子任,一个是新交吴园茨。这样,晚年的石涛可以得到朋友的照应。

  卓子任当日在收集明遗民诗,经常出入北湖一带。吴园茨嫌市区喧闹,已从南城粉妆巷迁居到黄子湖的湖滨。这样,石涛得便访友并畅游北湖,在他的一生中留下难忘的印象。所谓北湖,是扬州北郊的黄子湖、赤岸湖、新城湖、白茆湖、朱家湖的统称,再往北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珠湖了。北湖一带,“一亩秋收谷数钟,里湖水与外湖通”,水在路边,路在水中。湖里的路也常变化,“朱家湖水路漫漫,忽较春时十倍宽”,到了夏天,路也变成了湖。石涛走在湖畔的太平圩上,只觉得水雾濛濛,水天一色,堤树冈峦,若隐若现。后人曾经把这一带的风光与石涛的画连在一起,说是“太平圩似石涛图,杨柳沿堤一万株”。

  早年石涛的艺术灵感得益于黄山,晚年石涛的画得益于扬州的湖光水色,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依据的。进了吴园茨的湖西山庄,迎面就看到吴梅村的一副对联:“官如残梦短,客比乱山多。”地点虽隐僻,但往来文士甚多,北湖一带,多的是明末隐居移民。其中有“竹西十佚”,有学问人品俱佳的王玉藻父子。在朋友的陪同下,石涛畅游北湖。有时湖西极静,“采菱舟过湖风暖,时见波心白獭眠”;有时村景如画:“榴花红断竹篱房,早稻青青豆筴黄”;有时观渔人自得其乐:“黄珏桥头夕照微,渔翁收网捩船归。到门笑向妻孥说,雪白鲢鱼尺半肥。”石涛只觉得处处都有画意,都有禅机。

  然而,石涛已碰过许多钉子。王玉藻明末进士,在湖中躬耕,任何人见他,他都是仰首不答;他的儿子王方魏学问渊博,但是一辈子不入郡城,不授徒,不游,不与别人酒食往来。还有位张元拱,自比鲁仲连,国变后不见外人。和尚拜望他,他连夜乘舟到湖中去了。和尚总以为自己的性情够怪的了,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多怪人。于是,北湖的湖水使他联想到一个字:涤。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别号:大涤子。

  六、河下的巨画

  和尚在城西找了一块地皮,请人砌大涤草堂。草堂还未动工,城东的朋友便来请和尚到河下去,那边有处幽静的大树堂,就请和尚在大树堂作画、写字、做诗、治印。石涛的书画有署款“于大树堂”“大树下”“于河下”的,就创作在这一段时间。出面邀请的是朋友,背后出银子的是盐商。当时的扬州是苏、皖、赣、湘、鄂、豫六省官民食盐的集散地,各省的商人云集扬州。运河北来绕城向瓜洲流去,城里东南沿河一带的地方便叫河下,商人们大都聚集在河下,忙着游宴、贸易。商人中也不乏风雅之士,许多人也与和尚交上了朋友。

  当日石涛的名气很大,南北画坛侧目。特别是他的《画谱》在画界传抄,引起大哗。据说,宫廷画苑曾经请过几位很有学问的士人,到大树堂来和石涛谈禅论画,都一一被石涛说得哑口无语。后来,他们要极有学问的师兄来诘难石涛。师兄说:“读上人《山川》之章,说山川脱胎于上人,上人脱胎于山川,不知何解?”石涛说:“便是我从山川得其画,山川从我画中出。”那师兄狡黠地笑了,他指指壁上一幅石涛的画稿,又指指门外一大块乱石说:“请问上人,山川能从这画面里出来么?”那乱石是盐商运盐返程时,为了压船,从长江沿岸各省运回的。石涛沉吟片刻,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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