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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黄三妹是谁?”曾国藩问洪仁达。

  “黄三妹是老三的女官,聪明能干记性好,那天夜里她也在场。”洪仁达依然木头似地站着,眼睛茫茫然四处张望。

  “沅甫,你知道伪天王宫里的宫女都到哪里去了吗?”曾国藩问弟弟。

  “伪天王宫的宫女投井、上吊的有好几百,据说是有个叫黄三妹的,正要上吊,被士兵们抓住了,后被李祥云要了去。”

  “快去叫李臣典把黄三妹送来。”曾国藩皱着眉头说。

  一会儿功夫,黄三妹用快马驮来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姿色极普通,她一句话也没说,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树原址。曾国荃命令士兵们往下挖。这时,天王宫上空突然布满乌云,天色开始晦暗起来。

  挖了五六尺后,出现了一个雕花深黑色长大木柜,士兵们用绳子把这个大木柜吊了上来。木柜钉得很严实,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木柜撬开,果然见柜子里躺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用明黄缎子包裹着。兵士们把它从柜子里扯出来,打开外面的黄缎子,又见一层红缎子,再打开红缎子,露出一身白缎子,将白缎子打开,里面终于露出一个人来。黄三妹突然疯了似地冲到尸首面前,跪下喊道:“天王陛下,你带我一起升天吧!”喊完,大声哭起来。

  洪仁达站在一旁哭丧着脸说:“老三啊,我们真苦呀!”

  曾国藩走近一步仔细查看,只见洪秀全身上穿了一件绣着红日海水飞龙黄缎袍,脚穿白底乌缎长靴,头上包的纱巾已散了,露出一个秃顶,双目微闭,面皮干瘦,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全是白的,看那样子总在六十岁以上。曾国藩高声对大家说:“诸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扰乱我大清江山、神人共愤的长毛伪天王洪秀全。”彭玉麟、杨岳斌和其他营官都走近看了一眼。曾国藩又特地对戈登说:“看清楚了吧,这就是贼首洪秀全。”

  “他是个老头子。”戈登微笑着说。

  “彭毓橘!”曾国荃高喊,“你带几个兵士把洪酋尸体扛到江边,浇上油烧掉!”

  曾国荃话音刚落,随着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上忽然响起一声炸雷,仿佛落下一颗重型开花炮弹。紧接着又是一声,一连响了五声炸雷。围在洪秀全尸体边的湘军将领们莫不惊恐万状。曾国藩脸色惨白,他觉得这几个炸雷是冲着他打的。

  黄三妹对天大叫:“苍天呀,你有眼睛啊,你有眼睛啊,多打几个炸雷,炸死这些畜牲吧!”

  “你这个贼婆娘!”曾国荃气得脸色发乌,刷地抽出刀来,猛地向黄三妹刺去。黄三妹倒在洪秀全的尸体上,热血喷泉般涌出,将白缎袍染得鲜红。洪仁达目睹这一惨象,吓得全身抖个不停。

  乌云越积越密,天完全黑下来了。“大哥,马上有大雨下,我们赶快走!”曾国荃拉着曾国藩刚走出天王宫,豆大的雨点便直向脸上打来,转眼间金陵城大风骤起,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刚才还是暑气蒸人,一下子阴冷了。被雨淋湿的湘军将领们,个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躲在小屋檐下的曾国藩,面对着天气的突变,心中惊惧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造反贼首的掘墓焚尸,会招致天心如此震怒!

  这些天来,李秀成以每天约七千字的速度在木笼里书写自述。每到傍晚,便有个兵士将他当天写好的纸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几张同样的纸来。这些纸都是一色的黄竹纸,约五寸宽、八寸长,分成三十二行,对中折为两页,中缝处印有“吉字中营”四个字。李秀成写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国藩那里。这些天他忙得无片刻安息,桌上已积压七八十页了。今天他摒弃一切琐事,要专心致志地审阅一番。李秀成的字写得很潦草,错别字很多,曾国藩看起来很吃力。这两年他的视力是越来越不济了,右眼时常疼痛,视力极差,左眼也大不如从前。他找来一只西洋进口的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些字,还得费神去猜测,结果弄得速度很慢。直到深夜,三万多字的供词还有四五千字没看完,已是头昏眼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签押房到后院散散步。院子里凉爽,人也觉得舒服些。

  李秀成的自述,从天王出生写起,其中包括创办拜上帝会,与杨、冯、萧、韦、石在金田村起义,一路打永安,打长沙,打武昌,最后打下金陵,建都立国;而后写自己的身世,如何参加起义军以及这些年来的战功;再写六次解天京之围的经过和经营苏州、常州的政绩,接着写天国最后几年国势颓败及其原因,最后写自己如何为天王尽愚忠等等。一个仅读过三年私塾的人能把太平天国这十几年的军国大事,以这样简短的篇幅井井有条地写出来,曾国藩读着读着,常常发出感叹。记忆超人、才华出众、处事精明、用兵神妙、忠于主子,这些方面,都是世所罕见的。这样的全才将领,不要说八旗、绿营找不出,就是在湘军里也找不出一个,曾国藩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的总和上,也不如李秀成。可惜呀,可惜一个旷代之才误投黑暗!尤其在读到“今天朝之事已定,不甚费力,要防鬼反为先”一句时,曾国藩禁不住放下纸来,为之沉思良久。

  在后院转了几圈后回到房里,曾国藩仍无睡意,又将李秀成的自述继续读下去。忽然,几行字跳进他的眼帘,引起了他的注意:“天京城里有圣库一座,系天王的私藏,另王长兄次兄各有宝库一座,传说里面有稀世珍宝,但我未见过。”

  曾国藩被这几行字弄得大为不安起来。早在几年前人们就在传播这样一句话:金陵被长毛建成了一个小天堂,里面金银如海,财货如山。因此引起了许多人垂涎,当年和春、张国梁等人之所以拼命围城,据说就是想得到这笔财产。昨天,在曾国荃的陪同下,曾国藩到了朱洪章的营房。进得门来,里面闹哄哄的一片,三四个大箱子敞开着,珍珠银钱、绫罗绸缎撒满一地。见了曾国藩兄弟进来,大家吓得不知所措。朱洪章忙将一个朱红大箱的盖子盖好,一屁股坐在上面,望着曾国藩傻笑。

  “朱镇台,你们在干什么?”曾国藩已知七八分,正要教训几句,曾国荃忙岔开说:“朱镇台,你们玩得好起劲哟,连箱子都拿来当赌注了。”朱洪章“嗯嗯”两声后反应过来了,离开箱子站起,仍旧是傻笑着说:“中堂大人,不知你老驾到。过两天卑职专备一桌薄酒,请你老赏脸。”

  “好,好!你说话算数,过两天我和中堂再来赴宴。”曾国荃打着哈哈,边笑边把曾国藩拉出了大门……

  是的,金银财宝,长毛的金银财宝,沅甫对它是如何处置的呢?到金陵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功夫和他细谈这事。“荆七!”曾国藩喊。王荆七过来了。“你去请九爷过来。”

  “老九,李秀成的供词,我看完了大部分,你抽空也看看。”

  待国荃坐下后,曾国藩将李秀成的自述扬了扬说。

  “这会子哪有这个闲功夫。”曾国荃以一种鄙夷的态度说,“一个不通文墨的绿林草寇,能写个什么东西出来。”

  “老九,李秀成虽读书不多,但条理清楚,识见有大过人之处,就是你我兄弟,论个人的才情,也未必能超过他。”

  “大哥你把他抬得过高了。”曾国荃冷笑道。

  对于这个亲弟弟,做大哥的是再清楚不过了。漫说一个被他打败的长毛头领,就是当今公认的高才左宗棠、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他也不放在眼里。现在立此大功,更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了。这一点令曾国藩深为忧虑。他知道不可说服,便指着刚才那段话说:“你看李秀成说的什么。”

  曾国荃将这页纸拿过来看了看,脸色有点不自在:“什么圣库、宝库,我们都没有见到。”说着将纸往桌上一甩。

  “老九,这几天忙得昏头胀脑,我忘记问你了,城破前,你有没有对将士们说过,不准将金银财宝据为私有?城破后,有没有采取些必要措施来保护?”

  “没有。”曾国荃答得干脆。

  曾国藩心里很不是味道。要在先前,他马上会黑下脸来重重地说几句,现在,他从心里感谢弟弟为他挣了这样大的脸面,也怜悯弟弟攻城辛苦。略停一下,他仍以和悦的态度问:“老九,外间早已哄传金陵城里金银珍宝是如何如何地多,城破后那几天虽没来得及保护,现在还可以下令封存。”

  “大哥,你来金陵前我就下过令了。”曾国荃懒洋洋地说,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曾国藩忙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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