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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听到这一回答,溥仪感到死亡似乎向他招手了,他将不再是“困”龙,而将是“死”龙一条。

  日本法西斯的无条件投降,表明世界人民的最后一个凶恶的法西斯分子将寿终正寝,表明中国人民将最后赢得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表明中国人民近百年来第一次取得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彻底胜利,这也为中国历史的末代皇帝——溥仪的第三次“退位”的丑剧以通化地区的高山峻岭为背景拉开了帷幕。

  听到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伪满大臣们——这些日本帝国主义豢养的奴才,中国人民的死敌——汉奸卖国贼们,虽然没有像他们的傀儡主子溥仪来一番“批颊请罪”的表演,他们内心的恐惧也是不言自明的。他们这时在心中考虑最多的是如何逃避中国人民的惩罚,如何为自己安排出路,当然,为自己安排出路之前,还要为他们的“康德皇帝”先上演一场收场戏。

  日本矿业公司的一间日本式的简易办公室里,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伪内务府尚书大臣吉兴及伪满政府的要员们正围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说是开会,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但又似乎都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室内笼罩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帐然失望的黯淡的沉闷的空气。太阳落山了,月亮也没能升起来,在一个没有灯罩的昏暗的电灯下,许多说不出名的昆虫在盲无目的的飞着,有的已是精疲力尽。气息奄奄了,掉在桌上来回挣扎。这情景,犹如突然来临的大地震,引起人们的恐惧,象征着面临日本战败突然间满洲随国随之崩溃所引起的国民混乱。

  粗重的喘息,无言的叹息,自取灭亡的昆虫的倒毙声交织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似乎顷刻间就要窒息一般。突然,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仰起了那张不像年过七旬的脸,一向柔和的双目,骤然间再现出几十年前当绿林好汉驰骋于旷野的北平时期的锐气和果断,打破沉寂,霍地站起来,一字一句他说:“正像今晨由新京飞来的国务院总务厅武部长官刚才报告的那样,苏军于9日凌晨,背信弃义,从东、北、西三方面开始行动,越境侵入,皇军各路部队虽经奋勇反抗,但苏军先头部队已经迫近新京近郊。十五日凌晨,‘亲邦’日本天皇陛下,已无条件接受《波茨但宣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到如今,对满洲国来说,已是失掉了依靠和存在的意义。我想,我想应由‘皇上’自动退位,来给满洲帝国以最后的终结,也就是让皇上自己宣告满洲帝国的死刑。我作为满洲国国政的最高负责人,现在就把这种想法上奏皇上。”

  张景惠的话音低沉而清晰,像看透了一切似的。可是,大臣中谁也没有接着发言,不论是反对还是附和,于是会场又归于沉默。

  张景惠总理对于这种气氛毫不介意,他拿着准备上奏的退位诏书草案,转身离去,直奔皇上的临时“御所”。没有招呼,伪参议府议长臧式毅和宫内府大臣熙洽等紧随其后。这个诏书草案,是根据“周二会议”相对于日本的次官会议的决议,是由著名汉字家、企划所长高仓正用日语匆忙起草而译成汉语的。

  “皇上,”走进皇上临时“御所”的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单刀直入地说:“现在‘亲邦’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皇上将作何打算?”

  “你以为该怎么办?”溥仪反问道。

  “恕臣直言,盛衰荣枯,世之常情人无常兴,国无永为。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现在‘亲邦’日本业已宣布无条件投降,我满洲国就失去依靠和存在的必要了。皇上,皇上还是退位吧!”

  “退位?”

  “是的,自动退位。”

  “退位,”溥仪喃喃自语,泪水唰唰地从镜片后顺着那张瘦脸流了下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不禁想起这将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退位”,如果说前两次退位,他溥仪还是个无知孩童和懵懂少年,那经历并没有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今已是壮年的他将如何再一次面临那痛苦的经历。

  “是退位”,臣以为由老爷子主动宣告退位,宣布‘满洲帝国’的死刑,为今后预留一个退步,这是上上之策。况且成事在人,谋事在天,皇上为恢复祖业,历尽艰辛,披肝沥胆,丝毫无愧于列祖列宗,这也是有目共睹。何况,何况日本人也已为皇上拟好了退位诏书!”

  “什么?日本人已为朕拟好了退位诏书?”此时的溥仪已如同一滩烂泥似地瘫倒在座位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请皇上过目。”

  说着,张景惠从口袋里掏出日本人早已拟好的“退位诏书,递了上去。

  “完了完了,全完了。”溥仪喃喃自语,也没有伸手接退位诏书,也许知事已无可挽回,无奈地摆了摆手:“去吧,照你所说的办吧。”

  短短的上奏只有几分钟时间,老总理张景惠和臧式毅、吉兴等人就重新回到会议室。张景惠对大家巡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以极其沉重的语调说:“皇上完全批准我们的建议,退位诏书不久就可颁发,眷本已经抄好了,谋大家稍作准备,参加‘退位’仪式。”

  因为诏书上要用御玺,尚书府大臣吉兴率先慌慌张张地离开会议室,其他大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不大一会儿,尚书府大臣吉兴神色慌张地捧持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捧持的御玺,步履不稳地走进另一个房间。此时,在这问矿业公司的有六席大的日本式房间早已挤满了大臣。

  伪满一方以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为首,各部大臣,参议府议长,宫内府大臣及所有够级别“扈从”皇上的人,日本一方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和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等人,紧张地并排站着,关东军最末一任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革命全权大使山田乙三大将军则站在一边。房间里没有一样像样的摆设,望着此情此景,张景惠不禁老泪纵横,这就是满洲国留在历史上的一个重大时刻吗?虽说荣枯盛衰是人世常情,改朝换代是人间常有,但是作为“告一国之终焉”的隆重仪式,竟如此寂廖冷落,不能不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人世无常!

  不久,邻室的隔扇在众人注目之下打开了。

  只见皇上身穿满洲国上将洋服,带一枚大勋位花劲饰章的略章,腰间没有挎往日参加重要仪式才挎的那把日本天皇“赏赐”的日本军刀,穿着鞋神情木然地站在席子上的筒陋木桌跟前,近来已经苍白的脸色,这时更加发青了。也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再加上灯光的照射,看起来真让人感到是刚从阴间地府里走出来的,着实有些吓人,在命运多外的皇上的生活中,这时的激动和紧张的心情,恐怕该是从未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回了吧!

  众人注目之下的皇帝一直默默无言,他脑海想到的是三年前那隆重而又热烈的建国十周年庆典,“亲邦”日本刚则发动太平洋战争不久,兵锋所措,势如破竹,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宣布“建国十周年诏书”的壮观而热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就是一九三二年吧,溥仪虽是“屈就”执政,那毕竟是他为恢复祖业前进了一大步,离重登九五只差一小步;两年后,他虽没当上大清帝国的皇帝,但他当上了“满洲帝国”的皇帝,那也是满风光的,够令人陶醉的。而今夜,在这高山峻岭的寒村陋室中,他又将亲自结束这个国家,放弃自己的帝位……

  皇帝脑海中像过电影似的不断展现着十四年来的往事,尽管也曾有过短暂的“荣耀”,瞬时时的“风光”,极其难得的“满足”,但更多的是屈辱,是受制于人的屈辱,是寄人篱下的屈辱。皇帝像看陌生人似地仔细地端详着每个大臣的面孔,其后,慢慢地打开“退位诏书”。

  “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明诏尔等众曰:朕自登基以来,提携盟邦,国运隆隆,日臻隆治,人民富足,百姓乐业。朕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励精自懋,弗放豫逸。尔等有司,以朕心为心,殚精竭虑,忠诚任事,上下相和,万方相协。时至今日,败局不利,我天皇体恤万民,宣告终战,我……我……”

  溥仪声音哽咽了,当念到“退位宣言”时,脸色红得像猪肝似的。

  在皇帝低沉而嘶哑的声调中,众人听皇帝念完了“退位诏书”,众人的神色各不相同。

  山田乙三大将,这位关东军的最后一位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内心的翻腾,人们无从知晓,但表面仍维持着军人的阴鸷。冷峻。

  桥本虎之助,这位曾经担任过关东军参谋长、近卫师团长、宪兵司令、陆军部次长的地位及祭祀府总裁,作为日本对满洲国进行精神统治的最高使者,此时也许为日本的天照大神再也不能护佑日本人民而黯然神伤,在他显然日益消瘦的双颊上,流下了一条闪光的泪痕。

  张景惠,这位奉系军阀出身,又以大老粗出名,还以同日本人关系非同寻常而十年得意的老臣,面色沉痛,好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忧虑正在折磨着他的心,恐怕他想的更多的是今后等待自己的黯淡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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