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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宣统帝本是个无心的玩笑,胡适可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找到了庄士敦,他们都是“文友会”的会员,第一任会长是庄士敦,第二任会长是胡适。

  “皇上打电话要我到宫中,进宫都有哪些礼节呀。”

  “博士不要担心这个问题,相互鞠躬握手就行了。”

  “真的不要行跪拜礼?”胡适如释重负地说。

  “根本不需要,宣统帝是很开明的。”

  胡适道:“皇上对我了解吗?”

  “你的中文文章他大都看过,你的许多诗他也读过。我曾送给皇上一本《尝试集》,他对你的诗可是有点感觉。”

  “可以理解。这样看来,电话真的是皇上打的,我还怕是谁开玩笑呢。”

  胡适到了神武门,和护军们发生了争执。

  “我是皇上约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放我进去。”

  “连内务府都不知道,没有告诉我们有人要见皇上;皇上自己也没有通知我们,你怎么可能是皇上约来的?”

  “皇上是打电话约我来的,我和庄士敦是老朋友,我怎么可能说瞎话?我是说瞎话的人吗?”

  护军道:“胡先生的名子我们都知道,不过,这事确实没有谁关照我们一声。”

  “现在可以再问皇上吗。”胡适道。

  护军们半信半疑,让奏事处寻问皇上,奏事处太监来到养心殿,道:“万岁爷,外边有个叫胡适的人纠缠着要进宫,说是万岁爷约来的,有这个事吗?”

  “嘿,他还真当真了——我早忘了。好吧,有这回子事,让他进来。”

  溥仪便在东暖阁里坐好,坐正了,想了一些词儿,等着他。

  太监一掀厚厚的门帘,胡适进来了。皇上看这胡适,西装革履,身体笔挺,有如庄士敦平时的穿戴。戴副眼镜,镜片后大大的眼睛透出深邃的目光。脑门又高又大,头发梳理得丝纹不乱。

  溥仪从宝座上走下来,不急不缓地迈向胡适,道:“欢迎,欢迎,欢迎胡博士光临。”

  胡适向溥仪恭恭敬敬的鞠过躬,道:“荣幸荣幸,得蒙皇上召见,真是三生有幸。”

  “坐吧。”溥仪指着一个铺着蓝缎子的大方凳子说。

  “谢谢。”

  “博士提倡的语文,能说说白话文的好处吗?”

  “当然可以。今日白话是一种话的语言,文字却是半死的文字。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文言有时不能达意的,白话却可以说得很优美。比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很形象生动,若是译成文言,更有何趣味?白话文并不是文言文的退化,乃是文言文的进化,其进化之的轨迹略如下述:(1)从单音进而为复音,(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3)白话表义明确,语法严密。以‘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成白话,就没有歧义了。白话文可以产生中国第一流的文学,诗经,乐府都是。小说、戏剧、语录,就更不用说了。另外,文言的文字可读而不可听。演说、讲笔、笔记,文言绝不能应用。总之,文言已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东西。”

  溥仪道:“是的,书面语和平时的说话应该是统一的,不统一,弊病就多了。”

  胡适大喜道:“皇上竟有这样高明的看法,在下实未料到。”

  溥仪道:“我读过博士的《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远,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是非常寂寞的感受,犹如我深锁宫中的心情。只是博士的‘匹克尼克来江边’有点莫名其妙——这样说,博士不会介意吧?”

  “皇上批评的很恰当,我对于白话诗,只是在尝试之中。”

  溥仪道:“外国的东西、古代的东西都要吸收,大家都这样看,但这要纳入新的体系中,如‘匹克尼克’,就要符合白话文的规范,否则就是不伦不类,是这样吗?”

  “高明!皇上高明啊!皇上的观点,比现在社会上腐儒高明多了。——没想到,绝没想到在深宫之中,有这先进的见解。”

  “咳,”溥仪道,“我梦想冲出宫中,翻出高墙,可是……我并不在乎什么优待条件,我渴望进新的学校,到外国念书,做个有为的青年,可是,我,与博士不同,我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胡适听了这一番话,大为感动,站起来道:“这里是封建意识最集中的地方,皇上的苦恼我能想像得出。”

  “不过我在宫中也能读到许多新东西,“溥仪指着炕上放着的《新青年》道,“这种杂志,也能看到。”

  “皇上真是开明,真是开明!前途有望,前途有望!”

  二十分钟的会见结束了。

  不久,庄士敦接到胡适的信:“……当我应召入宫时,皇帝对我非常客气,且以礼待之。我们谈到新诗和新的青年诗人以及其他文学等问题。因在神武门的耽搁,消耗了原拟在宫中停留的一部分时间,再加上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约会,没有多久我便向皇帝陛下告辞了。我本来不打算让新闻界知道这次会晤的事,但是不幸的很,一些我并不经常读的报纸却把这件事报道了出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有着重要的新闻价值。我必须承认,我为这件小事而深受感动。当时坐在我国末代皇帝——历代伟大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的,竟然是我。”

  胡适这样的新派人物竟被皇上召进宫内,引起宫内外的一片非议。端康太后趁王爷、内务府乃至师傅们对溥仪这一做法的普遍不满,对皇上重又加强了控制。每天,她又派两个太监去“侍候”皇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端康的严密监视。

  “皇帝,你又到御花园去了,到那里去干什么?”

  “回皇额娘,这只是去玩儿,平时去的很多的。”

  端康脸一寒,道:“这是什么话!平时都是这样的,难道就对了吗?过去你年龄小,现在年龄大了,也能私自召见像胡适这样的鼓吹邪说的人了。你的做法要检点些,玩儿也和以前要有所区别。”

  “是,谢皇额娘教诲。”

  又有一次,端康坐着肩舆,来到上驷院,在肩舆上哈哈地乐着。原来他看到小七儿在骆驼上那俊俏的样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恰在这时,溥仪也来到这里。溥仪本来不想看见她,但此时已躲闪不及,只得上前给端康请安。见到了溥仪,端康顿然变色,道:“皇帝不好好在御书房读书,到这里来干什么?”

  “皇儿来这里骑骆驼骑马。”

  “你该检点一下,不该这么做的。”

  溥仪道“祖宗们都会骑猎,我到这里有什么不检点的呢?”

  端康见溥仪顶嘴,怒道:“你也能去打猎吗?能有祖宗那样的本事吗?这个时候提起祖宗了。配眼镜时为什么不提起祖宗?安电话怎么不提起祖宗?”

  溥仪气得脸发白,见小七儿在骆驼上的那自在样儿,更是忿愤已极。

  “您疼小七儿,比对我还强呢!”溥仪一甩袖子走了。

  人们又听到了皇上的这句话,不禁也替皇上抱不平,又多了许多猜疑。

  张谦和道:“她只不过是个姨太太,大字不识一萝筐,何德何能也学起慈禧老佛爷对光绪老爷子的那种样儿来?”

  阮进寿道:“她对小七儿那么疼爱,不知安的什么心眼儿,一个小奴才,难道比皇帝万岁爷更重要吗?”

  永和宫的太监在皇帝身边值班,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向端康报告,久而久之,陈宝琛师傅也大为不满。现在见端康瑾妃竟然宠爱一个小太监而不让皇上去骑马骑骆驼,也忿忿不平。

  毓庆宫书房里,陈宝琛看皇上咬牙切齿的样子,道:“自古后妃不得干涉国政,不然,必出事端,初汉初唐就是明证,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之间也是如此。皇上已面临亲政年龄,她去更加紧密地监管皇上,其居心是不良的。自古嫡庶分明,她一个偏妃就这样束缚皇上,是不合祖制的。”

  一席话更激起溥仪心中的怒气。

  不久的一天,在毓庆宫中,溥仪上过陈宝琛的课,接下来是朱益藩的,朱益藩看了看溥仪道:“皇上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吗?”

  溥仪说:“看了。”

  “谁?”

  “范大夫。”

  “这我就放心了,太医院里数范大夫高明。不过他是专给端康娘娘看病了呀。”

  “是我偶然遇见了,他也像朱师傅这样说,于是我便让他把了脉,开了药。”

  “噢,是这么回子事。”陈益藩于打开书本。

  站立一旁的太监却道:“万岁爷说的是主子宫中的范一梅大夫吗?”

  溥仪道:“正是。”

  “他昨天被主子辞了。”

  溥仪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这个,奴才就不晓得了。”

  “千真万确吗?”溥仪又问道。

  “张老爷也是知道的。”那太监道。

  溥仪传张谦和过来,张谦和道:“范大夫是被辞掉了。”

  陈宝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道:“身为太妃,专擅未免太甚!”

  张谦和道:“万岁爷这不就成了光绪爷了吗?再说,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呀,连奴才也看不过去。”

  溥仪的怒气腾地冲上来,他一转身跑到永和宫,见端康正与赵荣升、王久安等几个人正在打牌,他也不打招呼,高声叫道:“反了!反了!”

  牌桌上的一群惊讶地望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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