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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小太监从书房里拿来饼干,博仪接过,掰一块在那奔忙的小蚂蚁面前,小蚂蚁伸前腿抓着饼干块嗅了嗅,又围着饼干块转了一圈,然后咬着饼干,爪脚扒地狠命地拉了一会儿,拉不动。蚂蚁便丢下饼干向桧柏树爬去,忽然,他碰了个蚂蚁,于是便伸开前爪,那迎面而来的蚂蚁也伸开前爪,两只蚂的爪子互相握着,又互相嗅了嗅,于是那迎面而来的蚂蚁便奔向饼干块,而原先那只蚂蚁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又迎面碰到一只蚂蚁,原来的那只蚂蚁用同样的办法和他打招呼,交谈,握手,于是迎面而来的蚂蚁便又急匆匆地向饼干奔去,而原先那只蚂蚁则继续向桧柏树爬行。用上面的方法这支蚂蚁邀来了众多的同伴,一会儿饼干块旁聚集了一大片,而发现饼干的蚂蚁已经爬到了桧柏树的树干。

  溥仪的眼睛不再叮着饼干旁的蚂蚁,而是聚精会神地看这只爬上树干的蚂蚁继续往哪里爬。在树干上,他也继续向同伴传递着信息,同时继续往上爬行,一会儿,博仪望不到了,他忙喊:“快,快,搬椅子来,搬椅子来——你抱我,你抱我……”

  于是一个小太监飞奔着去搬椅子,而另一个则抱着他。他盯着这蚂蚁,见他仍然继续地爬着。椅子搬来,他站在上边,又加了一把椅子。终于,那只蚂蚁来到一个树疤里的小洞旁不再爬了,而此时,张谦和等也已过来不让再往上加椅子。那只蚂蚁的头只是往洞里一插,随即就出来,而他的身后,却是浩浩荡荡的蚂蚁军——太有意思了!溥仪又盯着这只蚂蚁大军,见他们直往饼干的方向爬去,而此时,已有一些蚂蚁咬破了饼干,扛着饼干屑在往桧柏树上艰难地前行,这些扛着货物的和上面下来的,来来往往,繁忙而有秩序有耐性。

  皇上被蚂蚁迷住了,两个御前小太监也被迷住了,主子和奴才之间从来也没有过如此融洽的对话——

  “蚂蚁太伟大了。”皇上道。

  “是的,他怎么就认得路呢?树这么高?”一个小太监回答。

  皇上道:“还有,他顶着比他的身体大得多的东西却能爬到桧柏树,又从桧柏树的底下爬到那么高的树洞!”

  “他们还会谈话呢!不知声音有多大。”另一个太监道。

  皇上道:“蚊子那么小却能发出那么高烦人的叫声,蚂蚁的声音为什么一点也听不到呢?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好了。”

  太监道:“就是听到了,万岁爷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皇上道:“能猜出来,‘你好,你好,快,快,那里有好吃的’。‘怎么走呀?’顺着我的脚印找就是了。’‘好!’就这样。”

  “可蚂蚁的脚印在哪儿呢?”小太监道。

  皇上想了一会儿道:“是气味,不是脚印,我错了——对,是气味!”

  三人又头碰头地看起蚂蚁来。

  “老爷子,该用膳了。”

  没人理。

  “老爷子,该用膳了。”

  “去吧去吧,不用了。”皇上道。

  “可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万岁爷不是说了吗!叫他去呢!老爷子正忙着呢!别来烦他!”小太监喝斥那个奏事的太监。

  饼干被蚂蚁一块块地啃下,一块块地运往树洞。

  今天的溥仪,比复位的那天还高兴。

  晚膳,溥仪狼吞虎咽。阮进寿道:“今天老爷子真是进得香呀。”

  “老爷子今天睡得真安稳。”王焦氏道。

  许多天了,溥仪睡不着觉或睡得不沉,今天看蚂蚁看得高兴,看得忘掉了一切,所以吃得香,睡得稳,以至半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一点也不知道。

  一觉醒来,雷声滚涌到东边去了,风很轻微,雨却很大。溥仪刚穿了一半衣裳,突然听到外边的大雨声,一骨碌跳下床,飞奔出去。一旁的人来不及反应,溥仪已跑出了长春宫。

  御前小太监忙道:“老爷子肯定是去毓庆宫。”

  “这是干什么?这时去毓庆宫干什么——快,拿伞追老爷子,快!”领班太监急忙命令道。

  于是一群太监飞奔出去,追到皇上,给他撑起伞。果然,皇上是到毓庆宫去。来到东跨院,溥仪道:“搬椅子来,搬两个。”

  大雨中,把两个椅子叠起来,太监们帮皇上爬上去。溥仪见树干上已没有一个蚂蚁,树疤那个地方的蚂蚁洞口也被碎木头沫子堵住了。溥仪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见地上也没有什么死蚂蚁,很高兴地说:“蚂蚁很聪明,会堵住洞口。”

  太监们这才明白老爷子是在关心蚂蚁。

  忽然,溥仪惊叫起来:“蚯蚓也能昂头挺胸呢!”

  不远处,大雨中,一条蚯蚓昂着半截身子,如小蛇一样昂着头。

  他这一说,一群太监也感稀奇,虽说见过许多蚯蚓,但是是否昂头他们却没有注意。溥仪却又一溜烟跑进书房,抱起几案上一个乾隆青瓷花瓶,来到雨中,众太监又急忙跟上。溥仪把凉沁沁的蚯蚓拾起来放到花瓶中,说:“我养只蚯蚓玩。”

  御前小太监道:“老爷子,多养几只,有公有母,还能生小的呢。”

  溥仪道:“什么是公的,什么样的是母的?”

  “那……奴才就不知道了。”

  溥仪又问其他人,其他人也摇头不知。

  “那——我问师傅吧。”

  “老爷子,别着凉了,回去吧。”领班太监道。

  于是,又抓了几只放进乾隆青花瓷瓶里,溥仪又让一位太监挖泥土塞在里面,小心地放在书房的几案上,这才回养心殿换衣服吃早点。

  溥仪急匆匆地给四位太妃请过安,又急匆匆地来到毓庆宫,陈宝琛师傅已经在那里,诧异地道:“皇上今天来这么早?”

  “陈师傅我想想问你一个问题。”

  陈师傅高兴地眯起了眼,心想,到底是天子,马上就从惆怅恐惧失落中解脱出来,又钻研问题,今天起这么早来问问题了。

  “皇上,你说吧,臣尽力回答。”

  “怎么分蚯蚓的公母?”

  陈师傅的笑尴尬在脸上,道:“这,可不是治国安邦的帝王之学呀。”

  “怎么分得清?”溥仪着急地问。

  “臣不懂。”

  溥仪非常失望,真想像小儿质问孔子那样质问师傅:“谁为汝多知乎?”可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坐下。

  溥仪丝毫也没有心思上学,听陈宝琛师傅一阵嘟嘟啦啦,脑袋都要发胀,什么“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什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什么“与民同乐”,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心里早已——特别是复辟过后,对“民”、“君”、“王天下”——感到厌烦不已。他有点明白了,这些遗老们,这些孤臣孽子,那些皇亲贵胄王公,没有一个有能耐恢复祖业,恢复大清,使他成为真正的皇上,他依靠的还是他们自己看不起、厌烦、惧怕的人物。倒是不远处那青花瓷瓶里的蚯蚓能给他无穷的乐趣。

  陈宝琛师傅发现今天皇上的表情非常怪异,听课总是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地瞧着那尊瓷瓶,便发下书本道:“皇上,乾隆朝是大清最值得骄傲的时代,编定了《四库全书》,考据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是瓷器也成就辉煌……”

  听到“瓷器”两个字,溥仪又回过头来,看看窗外,大雨已停,金色的阳光耀眼明媚。“不知蚂蚁们现在怎么样了?”溥仪心里念叨着,不时地望着窗外,“再拿点面包渣喂他们,他们好搬运。”

  “皇上!皇上!”

  溥仪这才听到师傅在叫他,抬头望师傅的脸,阴沉得怕人,于是便低头看起书来,但不一会儿,书上的字都变成了蚂蚁,在不停地奔忙,在匆忙地搬运着食物……

  陈宝琛见没有办法,于是任由皇上在那里悬想,过了一会儿,见皇上仍没有回到书本,还在愣愣地看着那永不翻动的一页,便对旁边的太监道:“就放学吧,皇上的精力不能集中。”陈师傅到旁边的房间去了。

  值日的太监见陈师傅走出了书房,推溥仪道:“老爷子,老爷子,陈师傅说下学了。”

  “是……是吗?”溥仪的“蚂蚁”队变成了字,醒过神来。

  于是溥仪便小声地道:“搬椅子过去!”

  溥仪来到桧柏树前,见树上地上还没有蚂蚁,便让太监把椅子叠起来,溥仪便在太监们的搀扶下爬上了椅子,往那树疤里一看,见碎木头屑子在动,不一会儿,木头渣子落下一点点,露出针尖那么大的一个小洞,一个蚂蚁的头便从里面往外伸,伸了几伸,终于洞口被冲大了,蚂蚁爬来,便回过身啃那洞口的木屑,而里边的,则往外顶,不一会儿,洞口全冲开了,蚂蚁们又三三两两地出了洞口,顺村干往下爬,来到地面,又四散地爬开去。

  “皇上在看蚂蚁哪。”

  “朱……朱师傅。”溥仪不知道朱益藩什么时候已站在“椅山”旁,便从椅子上下来。

  “不会再阴天了,至少明天是这样。”朱师傅道。

  “为什么?”

  “因为蚂蚁开了后门纷纷出外觅食。”

  皇上睁大了眼睛:“蚂蚁还有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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