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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储位之争

  一、悲惨岁月

  这是光绪十六年,直隶河间府任丘县,一队逃荒的独轮车在艰难的行进着。

  四野是水茫茫的一片,偶尔有庄稼的枝梢露出水面。道路上尽是烂泥,但路两边的人行道,丛生的杂草顽强地护住了地面,草根织住了泥土,所以独轮车仍可以在这上面走。焦顺推着独轮车,也就是推着他整个的家。老婆抱着三岁的女儿坐在独轮车的右边,左边是破棉被、破衣服、破锅碗和一些零七杂八的东西。九岁的儿子骡子走在车子的前面,黑瘦的肩上套着一条粗绳。和这个队伍中所有的男人的装束一样,爷儿两个的全部衣服,就是条裤衩。黑黑的皮肤,嶙峋的骨头都暴露在外面。虽是暮秋,但太阳燃烧大地的热力仍没有减退,人们的肩上、胸上沁出了细细的盐粉。终于,这一队人来到一个庄子上,他们寻到几间破牛棚,就在里面挤着住下了。

  “顺哥,你从东头,我从西头,其余的人从庄子的中间——大伙前后分开,走吧。”这伙讨饭的人知道,庄上的人家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么多人一哄而上,想讨口饭吃是很难的,所以分开走或许每个人都能要到一点。

  焦顺带回一个红竽和一碗棒子糊糊,这已经很不错了。不一会儿,骡子回来了,拿回一只空碗。

  “要到吃的了吗?”娘关切地问骡子。

  “要到了,我吃饱了。”

  “睡下吧,明天还要赶路,你还要拉车。”爹说着,给他铺下席子。

  于是骡子在破席上睡下,妈妈拿了件衣服盖在他的身上。

  “你吃了吗?”妇人关切地问丈夫。

  “吃了。”

  妇人于是把那个红竽掰开来喂女儿,女儿几口就把它吃光了,接着又喝玉米糊糊。

  “你喝点吧。”焦顺对老婆说。

  妇人于是从女儿的嘴边把碗拿开,女儿哇地哭了。

  “这孩子的饭量也太大了,别管她。”焦顺把碗推到老婆的嘴边,从她怀里抱过孩子,任他哭嚎,其余同住的人对孩子的哭号早已习惯,听而不闻。

  妇人几口把棒子糊糊喝完,放下碗。焦顺又把那碗拿起来,一遍一遍地舔着。

  “你没吃呀!”妇人着急地说。

  “吃了。”

  “你的腿肿得快出水了,看样子不只是累的,还缺盐,你没有要点盐吗?”

  “要了,我喝了一碗盐水。”

  妻子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块干硬的窝头递给丈夫道:“快吃下吧。”

  丈夫接过来道:“你跟我这几年,实在是受苦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没有你,我们娘儿两个早饿死了。”

  焦顺实际上是妇人丈夫的叔叔,是骡子的叔老爷。这里的地本来就低洼瘠薄,无雨受旱,雨大受涝。这些年河间府连年大水再加上官府的各种税、赋、费、捐一年比一年多,许多人便饿死了。处在低湿地方的村庄的人几乎死光了,于是活着的人为了能再活下去,就组成了新的家庭,辈分至亲不避,那些平素的伦理早就顾不上了。像焦顺这样叔父和侄媳组成新家,河间的人认为这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认为不该这样。

  焦顺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全白了。妇人虽只三十多岁,但已是满脸皱纹,看上去和焦顺的年龄差不多,显不出比丈夫小二十多岁的样子。

  妇人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鼻息吹在丈夫的胸膊上。这种鼻息鼓励着丈夫坚定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鼓励着丈夫顽强地活下去。

  这支逃荒的队伍,犹如独轮车下被辗压踩踏的野草,都在挣扎着顽强地活着。他们不断的分开走散,但又有人不断地加进来,各自奔向他们自认为能活命的地方。

  焦顺的独轮车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渐渐地被拉下好远。没有人停下来问他们一句,因为他们每一家都自身难保。每天都有掉队的,甚至是倒下了永远也站不起来;其他的人却继续前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爹,娘,我实在走不动了。”骡子坐在地上像是被霜打的秋草。

  “我不坐了,这样车子轻一点。”妇人抱着孩子下来,孩子吮吸着她的奶头,一刻也不愿放下。

  “你怎么能走得动呢?”焦顺说。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妇人道。

  于是这一家又起身前行。可是还没走半里路,妇人已支撑不住了。她的脚虽不算太小,可少年的时刻也是缠过的,如今又抱着孩子,肚子空空地,哪里能走得动。她跌坐在地上,乳头从孩子嘴里扯下来,孩子哇哇大哭。

  太阳就要没入地平线,四野空荡荡的,茫无一人。凉风吹过来,焦顺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走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女儿,看了看,转过身,跨过小沟,往田野里走去,孩子在这黄昏中越哭越厉害。

  “爹——,你干什么?”骡子不知从哪来的劲,跑过来追上爹,“爹,不能,我要妹妹,我抱着她走,我抱着她走。”

  焦顺难道想扔下孩子!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了这么个女儿,这是他的心头肉,他怎能割舍得下。但是,即使能抱着他走,又怎能养活这个孩子?

  “孩子他爹,你不能啊——”妇人也撕心裂肺地叫着。

  于是一家人在夜幕中又艰难地往前走着。

  这一天,孩子在哥哥的怀里哇哇地哭个不停,骡子的腿也开始像他爹一样浮肿起来,黄亮亮得怕人。

  焦顺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说:“我看还是扔了丫头吧,这样把骡娃子也拖垮了!”

  “我能走动。爹,你恐怕饿得太厉害了。”骡子把妹妹放在娘的怀里,道:“只要妹妹不在我怀里咽气,我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说着从独轮车上拿走一个小口袋,抓住袋口抖了抖,然后又把口袋倒过来,下面放着碗,从口袋里抖掉些馍渣,撮着放进妹妹嘴里。

  一家人终于熬到了京城。他们想投奔在这里当太监的一个本家,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的住处,但是这位本家拒不肯见他们,给了一些铜钱,捎话说,他已接济了不少乡亲;不是他不认乡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无能为力。焦顺揣着那几文钱,推着车,流浪在北京街头。此时已是冬天,一家人连棉衣也没有,瑟索在冷风中,都觉得自己也会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倒在街边,再也起不来。

  一天,骡子跑回到他们栖身的屋檐下很高兴地说:“爹,我们去拿棉衣去。”

  “到哪里去拿?”

  “那边胡同口,有几个窑姐在发棉衣,还能给些钱呢!”

  焦顺的眉头皱了一下。妇人道:“快去吧,她们都是好人,恐怕都是苦出身,这样的好意不要错怪了。”

  焦顺便和骡子去了。果然领回几件棉衣,对他们来说,穿的就这样足可以应付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弄到吃的。这些天,他们沿街乞讨,可是在北京逃难乞讨的人群犹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怎能讨到吃的。

  焦顺说:“孩子他娘,还是把丫头卖了吧。”

  妇人沉默了许久,说:“也好,这样也许能讨个活命。”

  骡子抱着妹妹,只是流泪,似乎让这个三岁女孩活命的惟一办法,就是有人能买了她。

  于是焦顺抱着女儿,在她头上插上草标。可是一连许多天,连一个人问一下也没有。一天,骡子回到屋檐下的“窝里”说:“爹,听说颐和园那里正建工程,还缺少木匠,爹的手艺好得很,说不定到那边能找到点事做。”

  第二天,父子二人来到颐和园边,果然周围挤满了找活做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在一个铁门前,更是人头攒动。焦顺和儿子拼了全力挤过去,一打听,果然木匠和石匠都很抢手。焦顺命不该绝,在里边试了半天,就被录用了,讲明每天干六七个时辰,每个月能挣回两把银子。回来后,一家欢天喜地,跪下来,对着旁边的老槐树磕了许多响头。不几天,顺天府办了一个粥厂,一家人于是移挪到那里,有一个较好的过冬的地方。虽然粥厂门前天天都有成批的尸体被运走,焦顺一家却挺过来了,挺过了冬天。骡子脑子活,嘴巧,自己也找了个事做,给一家剃头的当了学徒。

  春天到了,正是播种的季节。焦顺说:“孩子他娘,太后的颐和园的廊子就要完工了。京城中到处都是咱这样的人,在这里活命,也不易,还是回老家去吧。这春天,野地里总能寻到点吃的——听说今个春天天养人,地养人,到处都是野菜。骡子就留在这里,他福大命大,看样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吧,就这样吧。”妇人说。

  “爹,听人家说,老佛爷的颐和园,是用海军的军费建的,花了几千万两白银,爹,几千万两白银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有十几两银子,我们全家就能过上一年好日子。”

  “爹,颐和园大不大,有多大?”

  “大得很,十乡八乡的人也能住下。在里面像我这样做工的人就有好几千。你想里面有多大。”

  “我还听一位剃头的客人说……说西太后不顾百姓死活……”

  他的嘴被爹捂住,焦顺道:“可别这么说,这是要杀头的。你看大街上那天没有游街被砍头的人。以后在铺子里可不许乱说!”

  “爹放心,我在铺子里一天到晚只顾干活,绝不说一句话。”

  焦顺买了礼物点心,带着老婆孩子到剃头铺拜谢骡子的师傅。哪知道路上车川马龙,水泄不通,一家人好不容易挤到铺子,拜谢师傅,师傅姓李名福贵。焦顺道:“谢李师傅收留了孩儿,这是救了我们全家。我们这就回老家去,儿子就交给你了,请师傅严加管教。我也没有什么好谢你的,就给你磕几个头吧。说着跪了下去,李福贵师傅怎么也拉不住,只得由着他磕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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