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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细想来,自己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不要说以后将会怎样,从前那热血沸腾、无所顾忌的少年英姿,那驰骋四方,抗杀金兵,引军一万南渡归安的义勇之事不都无从追回吗?自己每日所作所为和当初梦想实在是难以相提并论!

  风掀动着辛弃疾的衣襟。夜深了,但还有些淡弱的月影,仍旧一动不动的辛弃疾忽然长叹一声:“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只有兴亡满目!”只见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隐约闪烁着一片白亮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史正志又派人来请辛弃疾前往赴筵,酒筵正开在赏心亭上。辛弃疾铺陈纸笔,留下一首《念奴娇》: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霸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匀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锁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时间就在一篇篇喜怒哀乐、一次次轻歌曼舞、一份份感悟成熟里流走。辛弃疾的名字和他的才气报负一样刻在了许许多多人的心上。如果说辛弃疾来到建康就是为了耐心潜伏,等待时机,那么这潜伏确确实实迎来了腾飞的时候。辛弃疾终于得到行宫留守史正志、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等人的联合推荐,被皇上召对延和殿。

  辛弃疾匆匆忙忙取出早已画得详尽细致的南北对峙形势图,又执笔伏案,写下烂熟于心的备战规划:《阻江为险,须借两淮》等。他希望皇上能够接受自己的建议,振作精神,一洗萎靡颓唐之气,养精蓄锐,重整旗鼓,谋图北伐恢复国土之大业。深夜三更直到天明窗白,辛弃疾始终秉笔疾书,他知道这次召对将是他自己命运、甚至可能是整个北方、整个大宋国命运的转机,他必须认真准备。

  待到正式召见,只见辛弃疾冠戴齐整、形容安闲,目光镇定自若,举止挥洒有度,穿越威严不动的禁军护卫,登上天子堂前的汉白玉石阶。

  大殿之上,群臣各执玉笏,分文武两班站立,孝宗皇帝稳坐龙椅,一派庄重肃穆。辛弃疾递上奏章,然后就按南北形势慷慨而论,侃侃而谈,一边还拿出自己详标细点的图纸用以说明;他旁征博引,不时又例举三国晋汉人才如何谋划布局孝宗皇帝听着听着皱眉道:“辛弃疾,当下论兵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我大宋国还当隐忍相让,从长计议;朕宣召你来主要是想听你于安邦治国有何良策,可你字字用兵,句句北伐,岂不有谴责现今皇上大臣无能之意?”

  “臣下不敢,臣下只是一腔热血,唯望国家统一,则生民有幸,万世太平!”辛弃疾连忙叩头。

  此时朝班中有一大臣出列,向孝宗拜道:“辛弃疾持论虽显得操之过急,但终究是忠诚效君之心,而且蓄养军备,以待收复也是皇上与百姓的共同心愿,辛弃疾各种议论见解也颇有可采之处,还请皇上恕他躁进冒犯之过。”

  此人叫作虞允文,在1161年时曾指挥军队大败过金主完颜亮的60万大军,其敢作敢为的作风和贤良正直的品性使众位官员深深敬服,再加上护国大功,被高宗、孝宗两位皇帝信任、重用,现在担任宰相一职。平日里这位宰相怀执一册,闻听人有善才长处,便书录其中,以备选拔任用到适当职位上去,所以以识人著称。他在见辛弃疾之前已听人说及这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心中生起爱惜之情。他认真倾听了辛弃疾所有的陈议,立刻发觉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辛苦调查,凝结着无数心血和劳动,而且见识分析都能实事求是,精辟之同时切中要害,反映出陈议者出众的才智和能力,只可惜张浚一战而败后,朝廷从精神和实力上都很难短期振作,辛弃疾的雄才大略也只好暂时搁置不用。

  召见不久,辛弃疾被调进司农寺任主簿之职。司农寺是主掌粮食储存和发放官禄的部门,辛弃疾的工作是主管文书粮册。他满怀的希望报负又一次遭受打击,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心中的信心,不能轻易为几次挫败就放弃整个人生的追求,放弃爷爷和其他像岳丈范邦彦、朋友吴勉,以及任何帮助并信任自己的人们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

  辛弃疾紧接着向宰相虞允文呈上了《九议》,这篇策论承接《美芹十献》,对当今时事发表了中肯的看法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措施。比较以前,辛弃疾显得沉稳多了,字句章节间透露出逐渐形成的严谨现实的作风。然而这篇洋洋宏论所遭遇的命运和《美芹十献》完全一样。朝廷现在一力主和,谈判的协议也已达成,主战言论暂无可用。

  辛弃疾于是仍然像在建康一样生活着,他像一颗耀眼的明珠一样展放着灼灼的光华,博得了人们越来越多的喝彩,但多数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词人来欣赏,真正理解他深厚广博心怀的并不多。

  这期间他的词显得平缓温和许多,但还是不时有丝丝缕缕的悲哀之意,譬如“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等等。

  1172年春天的时候,辛弃疾被派往滁州(今安徽滁县)作知州。等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一个初显身手的机会,辛弃疾欣然前往。滁州介居于淮西军事重镇庐州和淮东楚、扬州之间;西北清流山当众山缺口,扼江淮之冲途,是历代军事要冲。在1161年和1163年宋金的两次战役中,滁州遭受严重战祸;1168年到1171年四年之内,滁州又相继遭水旱之灾,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朝廷官员几乎没人愿意来拾掇这样一个烂摊子,后来虞允文推荐了辛弃疾。

  摆在辛弃疾面前的滁州比他事先预想的还要糟糕:整个城郭干脆就荡然成墟,一片残墙瓦砾之间零零落落地搭盖有一些茅屋苇棚。战争和饥饿夺去了这里无数人的性命,幸存的人或走或留已所余不多。到处是一幅幅荒凉破败的图景。

  这个曾在欧阳修笔下“花光浓烂柳轻明”的滁州竟变得这么凋敝萧条!

  辛弃疾开始着手改变滁州的现状了。

  他首先从减轻地区民户的负担开始,连连上表陈情,请求豁免州民欠交的近5800贯租赋;接着屯田散种,招徕流民回乡,同时陶瓦伐木,贷钱出资,为人们修建房舍,使他们有固定住所,能够安居下来。

  聚集了民户耕垦以后,就又在农闲季节编组分队,教他们以兵器之事。此前一年辛弃疾尚在司农主簿位置上时,就曾递过《议练民兵守淮》的折子,现在正好亲手主持此事试试牛刀了。

  为了恢复市区的繁荣,辛弃疾又尽量引诱商人到滁州去营业贸易,答允减免商贩应向政府缴纳税额的十分之七,四地商贩闻风而至,很快便有行商坐贾云集滁州,征得的商税数目也与日俱增。辛弃疾便利用这笔收入去烧造砖瓦,采伐木材,征雇工匠,在旧日颓废不修的市区里建起一座座客舍驿馆,使商贩们往来行旅都有暂时的归宿。这一新建的市场被命名为“繁雄馆”。不久又兴修“奠枕楼”,使当地居民有赏玩游览之所。

  仅仅半年时间,滁州便面貌一新。滁州人民和大小官吏对辛弃疾的才干功德交口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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