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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陛下,你歇歇——”

  “不必,”她激动地接下去,“婉儿,看来,皇帝对你是有意思的,我的眼睛差不多瞎了,可是,我还是能看到他对你的眼色……”

  婉儿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不安着,胆怯地,又叫了一声陛下,垂着头。

  “你记着我的失败——如果有可能,利用你的智慧,把那五个人弄倒——”她咬牙切齿地接下去,“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晖——”

  “陛下,我记得,如果有机会,我将遵命行事。”

  “还有王同皎,我的孙女婿,还有——”她气呃了,这一瞬,她发现自己的仇敌是那么多,她说不下去了,她也以为再报名下去,是婉儿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且,更现实的是:此刻,她本身连憎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婉儿服侍则天大圣皇帝躺下。

  也许是因为讲话太多和太急,她感到咽喉很燥,咳着——有润的感觉,也有腥的嗅觉。

  婉儿用漱盂来承接——则天大圣皇帝咯出来的是血。

  她看了漱盂一眼,毫无激动,合上眼皮,徐徐说:

  “真的,我会不久人世了!”

  这一天的黄昏之后,则天大圣皇帝发热了。

  ——这是她生命途程中最后一次生病。

  尾声

  大唐景龙元年的秋天——李显从母亲手中夺回皇权,用神龙为年号,两年,就改为景龙。

  一队羽林军的骑兵从长安出发,经过渭河上的中渭桥,向乾陵去。不久,又有一小队羽林军骑兵,护送着一辆用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经过中渭桥,向乾陵去。

  乾陵,是大唐高宗皇帝李治的坟墓。神龙二年的秋天,大圣皇帝的灵柩,也附葬入乾陵,和她的丈夫在地下相会合了。

  现在,大唐天子将政治中心由洛阳移到了长安。当女皇帝在世之日,将东都洛阳作为政治中心,很少回到长安来,现在,李显还都长安。

  于是,随了皇帝还都的婉儿,因循了一些时日,终于获得独自祭告故世的女皇帝的机会。

  现在,她的身分改变了,她是大唐皇帝的妃嫔中最得宠,也最得权势的一个。她在宫中的位置是昭容。依照大唐宫制,皇帝的后宫后、妃之下,九嫔之首,即为昭容,官阶是二品,但是,李显除了后之外,没有立妃,昭容,实际上是皇后之下的宫中第一人。

  名分,对婉儿是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实际的权力,她控制了皇帝,她也操纵了皇后——皇后韦氏成了她的密友,她为韦皇后找到情夫,而且还和韦皇后共同享受一个情夫,因此,她成了宫中实际的主宰,她自诩为则天大圣皇帝的衣钵传人。

  为此,在还都长安之后,她必须独自到女皇帝的坟上走一趟。她要奏告女皇帝在天之灵的事太多了,再者,她心理上觉得,自己惟一的知音,就是长眠于地下的女皇帝。

  她来了,她在乾陵的朱雀门前下了车。

  朱雀门内,是乾陵的墓道,经过相对耸立的华衣木,道路的两边,排着一对飞龙马;二十步之外,有一对朱雀,再向内走,有十匹石马,分立在道路两边;又往内,是石人,每边十人;走完这一段,耸立在路边的是述圣碑,陵寝的内城门。进入内城门,陵道放宽了许多,两边,塑着蕃酋像,那是为死者扬显武功的。于是,乾陵碑到了,碑的左右,立着两只石狮。

  她从右侧向内,登上献殿。

  十六名内侍排列捧着献酒。乾陵令唱报着,指导她对先帝陵寝行了大礼。

  于是,她的目光注视着“则天大圣皇帝”的灵位碑,再拜,然后退下。缓缓地绕过献殿,到后面,凝看着莽苍的梁山出神。

  内侍们离开她五十步外站着。

  她在陵园中徘徊,使自己神思集中,凝一。

  陵园中的乔木,在秋风中吹动。

  长久,长久,婉儿的心灵好像和地下的女皇帝汇合了,于是,她悠悠地、清和地说:

  “则天大圣皇帝陛下——三年了,我总算无负嘱托!”

  风吹着,风吹着……

  “陛下,我来奏告——”她看苍天,缓缓地接下去,“神龙二年三月晦日,杀驸马都尉、兼右千平将军、爵瑯郡公王同皎。同年九月,杀汉阳王张柬之、扶阳王桓彦范、平阳王敬晖、南阳王袁恕己、博陵王崔玄晖——陛下,当年,是这五人首倡叛乱的,他们事成之后,虽然获封王爵,但是,我使他们受苦,至死。”

  风吹着,风吹着……

  “陛下,当年,他们窃夺了玄武门禁军,把你推倒。不久以前,李多祚又来了一次,我把他们敉平了,当年以禁军叛反陛下的李多祚,伏尸玄武门外,而且灭族。”

  风吹着,风吹着……

  “陛下,我早就想来了,可是,我挨到今天——我是等待着,有好多事奏告。”婉儿说,现出微笑,她以为,在三年多时间中,自己所完成的任务,足以告慰则天大圣皇帝在天之灵了,她自想,即使则天皇帝复活,在同一时间内,只怕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于是,她的心事了掉了,她向着秋天的白云微笑,她向着陵园中的乔木微笑,她向着梁山的衰草微笑。

  可是,在黄土之下长眠的女杰,已一无所知,人世的恩怨,和她了不相干。不过,她的精神不死!薪尽火传,婉儿尚在人间,婉儿在为胜利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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