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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太子是个面孔苍白的书生模样,人很瘦弱,个子不很高,由于心绪不好,神情恍惚,两眼看上去很没生气,不像姑娘们想象中的那般英俊,但他是太子,他通身仍旧笼罩着一圈祥瑞的光轮。太子没怎么瞧五位姑娘,但为了不拂母后的一片好意,就对皇后派去询问的长御说:其中一位尚好。长御回望五位姑娘,见四位打扮得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简直辨不清她们的眉眼,只有一位衣饰恬淡清丽,白色镶红边的大掖衣,玉簪翠环衬托出粉面红唇和明净的笑靥,当下认定太子看中的即是这位丽人——小城官吏王禁的次女王政君。入夜,太子宫内的烛光之下,政君无限娇羞,令太子心魂飘荡,登时将司马良娣抛到脑后。政君初承雨露,想不到竟有身孕,十月之后,为宣帝诞下个白白胖胖的皇孙,母以子贵,政君被册立太子妃,宣帝驾崩,太子即位,太子妃亦顺理成章地荣登皇后宝座,入主正宫。

  而云裳,却永居幽宫深巷,不再有出头之日。快二十年了,云姊慨叹,她无缘再见皇上。后来,政君色衰,皇上又宠年轻的傅昭仪、冯婕妤,可政君毕竟已为后宫之主,她的儿子注定成为明朝的天子。

  云姊站起身,眼中迸射出光亮,"你知道吗昭君,非我云裳颜色不及政君,只是一个'命'字。后宫命运不济的多至数千,我们在这儿夜对青灯,秋去冬来,一年一年憔悴衰老直至零落成泥"。云裳领着昭君站在回廊上,秋风低徊,一老宫人在用扫帚哗哗扫着海棠落叶,老宫人腰背佝偻,面有刀刻般的皱纹,年岁当在八九十了。"你看,昭君,她是武帝末年入选的家人子。武帝那时已病入膏肓,她毫无希望地等待着,后来武帝驾崩了,又有昭帝,她于是满怀希望地等,可掖庭又为新帝选了更年轻的民女,她仍是不得见帝面。十三年后,昭帝崩,宣帝继位。再过了二十五年,宣帝崩,元帝立,她早已不再等了,她的眼泪流干了,成了瞎子。"

  "可是她怎么还能扫地呢?"

  "她对这块地方太熟悉了,她在这里走了七十多年哪,几乎是整整一生。"

  "我们也会像她一样吗?"昭君问。

  "我会这样,但你不会!"云裳盯着昭君璀璨的面容。"皇上一经见你,便会将千般宠爱集于你身。"

  "我……"昭君只觉惶惑,她并不想要皇上的恩宠,她只想回到故乡的山水中。人世间的事竟会这般令她不可理解,皇上为什么要禁锢众多女子,众女为什么要为她们不曾谋面的君王空洒相思泪直到流瞎双眼?昭君只知她的巫山峡水中,青年男女们游戏山野林间,彼此像毛诗中咏唱的: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又有:蒹葭凄凄,白露未唏。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便是那巫山神女也含睇宜笑,渴慕与喜爱的公子相会山间。可是皇上,我们还未曾见过他呢。

  张婆又来看昭君,告诉她明日画师将为新选的家人子画像,以供皇上御览。昭君无言地看着她。

  "姑娘,"张婆又道:"尔等能否为皇上选中,就看画师的一杆笔了。"

  "张婆,昭君不明白,怎要看画师的笔?模样丑俊自长在我们自家的脸上,若天生鄙陋,他难道能遮其丑吗?若天生美者,难道还能掩其美吗?"

  "姑娘有所不知,皇上选美,只看图形。画师画美,重在表现。"

  "昭君还是不懂,请张婆赐教。"

  "你想,姑娘,一支生花妙笔能将你送上天子龙榻,从此尽得龙恩,承受雨露,半世荣耀,一世富贵,这该价值多少金?"张婆诡秘地眨着眼睛,"姑娘还有甚不明白的?"

  "昭君明白,是要我们这些家人子给画师贿赂。张婆,农家女儿粗衣布裙手中不曾有一枚铜钱,也没有金钗步摇,便是有,也绝不会拿来谄媚画师。"

  张婆大惊,见这小人儿面容端庄,粉白的小脸纤尘不染,张婆又道:"这可使不得!皇上画师,焉敢怠慢,无钱不怕,可先将话儿过给画师:一旦蒙恩,定当重谢……如此这般,简单得很。"

  "多谢张婆,昭君自有主意。再问婆婆,一年多前,秭归可有位叫做王婧的入选民女?"

  张婆思忖着,口中念道:"王婧,秭归王婧?可是那云光殿居住的秭归疯女?对了,正是叫王婧的。"

  "什么?!"昭君惊道:"婧疯了?"

  "唉!说来可怜,那王婧进来时兴高采烈,她完全不懂掖庭规矩,简直就是个烂漫的孩童。她以为进宫便是和皇上朝夕相伴,像民间夫妻一样,吵嚷着要去找天的儿子。画师来临摹,有人也对她如此的一番讲解,那王婧硬是不听。她横道:是天的儿子派人来接我,怎还有献媚画师的道理?画师入室,王婧不理不睬,毛画师便有意丑陋她的容颜,给她安了一副卧蚕眉,一只漂亮的凤目成了斜视,鼻子略歪,下唇厚得包得住上唇,这是幅人人忍俊不禁的图画。据说皇上看了后,大笑不止,说此等无盐丑女也配等候朕的临幸?让她在掖庭做个粗使的杂役吧。于是,大臣们遵旨,给她穿上最粗陋的裙衫,让她打扫云光殿的茅厕。王婧无法承受这份惊怒,她反复向别人说,天的儿子为什么这般对待我?天的儿子为什么这般对待我?久而久之,就完全疯了。"

  张婆叹息地离去了,临走时又对昭君叮咛道:"明日切不可像婧一样逞一时之性,毁掉锦绣前程,望姑娘好自为之!"

  那夜,昭君独自一人走上月影台的亭子,四四方方的天穹上高挂着一轮明月,月是家乡的那轮月呵!昭君泪水涟涟,婧!可怜的婧竟这样给皇上与他的画师弄疯了!这样轻易,画师随笔一抹,皇上随手一拂,美丽可爱的婧就给彻底毁了!一阵从未有过的巨大愤怒在昭君的胸中滚涌着,她小小的身心似乎要炸裂开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举望明月,但月亮什么也回答不了,九天之上,昭君所能看见的云彩和星星都不能告诉她,就像二百多年前无法回答先师屈原一样。而天又是怎么回事呢?天是谁的天?谁在主宰天?地是谁的地?谁在统治地?现在,昭君有点儿懂了,天是皇天,地是王土,一切皆属皇上。她握住裙带,把它猛地塞进嘴里,用力咬着,她恨这个皇上,她不想见到他,更不想向他奉上自己的身体……尽管她还不甚明白这种奉呈是怎么回事?

  新选的家人子们在这天清晨都格外精心地梳妆了一番,那些富裕人家的女儿更是珠玉满身,金饰满头,光是插在云鬓上的步摇就有许多种式样。步摇是一种装饰性的簪钗,它以钗为底座,钗上缀的花枝为活动的,随着步态的颤动不停地摇曳,故称"步摇"。富女们戴的各不相同,有的是鸟儿形状,鸟的口中衔一串白玉珠子;有的做成树枝,枝杈卷成小环,环中系金叶一片,走起路来真可谓枝颤叶动;还有的以金丝拴结玉片,走动时,片片相碰,满头皆闻玉碎之声。富女们的装扮把掖庭老宫人们艳羡得要死,这些早年进宫的女人,大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几时这般艳丽过?有人在恨恨骂:那小脸抹得跟山妖似的,好个狐媚样儿!富女自顾步步摇着,彼此唧唧喳喳地说笑个不停。于是气愤的老宫人再道:看那狂相儿,好像已给皇上挑中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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