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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至于外戚专权祸国殃民的例子,那就更是海了去了!秦昭王的三位舅父欀侯魏冉、泾阳君、叶阳君,专国携执,上借太后之威,下压群臣之僚,权力比昭王还大,家财比国库还多,国家因此而危如累卵,幸有范睢进言,昭王猛省,秦才得以复存。到了秦二世胡亥,不记取历史教训,又把重任委于赵高,指鹿为马,权倾朝野,终于酿成大祸,胡亥自食恶果,在望夷官被阎乐捅了一刀,一命呜呼。这事儿离咱汉朝可没多远!再说咱大汉本朝的例子,高祖龙归,诸吕无道,太后的两个兄弟吕禄、吕产,据相将之位,握南军北军重兵,还被封为梁王赵王,骄横蛮顽,险些毁了刘氏江山!

  要不是绛侯周勃、朱虚侯刘章这几位忠正大臣竭诚尽节灭了诸吕,陛下今日还能在这儿坐北朝南吗?再看看当今朝廷,王氏一族中,光是有资格乘坐大红轮子华丽车辆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人之多!一个个穿青着紫、佩饰貂尾,人五人六的。大将军王凤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作威作福,明明是行事污浊却标榜清廉,明明是私欲横流却假托奉公。他们依仗太后的尊贵地位,滥用陛下的甥舅亲情,干了多少不得人心的事!他们拉帮结伙、立党营私,执掌政权中枢,党羽遍及全国,已经形成了一个王氏关系网!尚书九卿州牧郡守,这些里里外外的朝廷要员,全都是跟王家有瓜葛的人!陛下呀!王氏家族和他们的追随者,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排除异己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他们歌功颂德的,立即可以飞黄腾达,对他们稍有怨恨的,马上予以诛灭打击。更可气的是,对于大汉刘氏宗室公族,他们采取了排斥和孤立的政策,对于其中有知识和才华的,更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坚决摈于公卿之外,不让这些人在朝中担任官职。

  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唯恐分散他们的权力呀!再看看他们是怎么利用历史为现实服务的:他们对孝武皇帝时的燕王刘旦在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谋反的例子反复强调,抓住不放,用意就在于惑乱陛下,让您误认为宗室不可信任;而对于吕氏、霍氏这些历史上外戚乱朝的事实,却讳莫如深、百般回避,无非是怕您产生联想,动摇他们的地位。他们居然还好意思以周公自诩,其实早有管叔蔡叔的异志了!他们兄弟宗族互为犄角、盘根错节、犬牙交互、狼狈为奸。陛下圣明,从上古至秦汉,哪朝哪代的外感到过他们今天这种地步!而且臣以为,事物演化到极端之前,必定有非同寻常的变异现象显示出来,供人们警惕。

  孝昭皇帝时,泰山莱芜山南有巨石无故自立,三石为足鼎立,上有一石如冠;上林也有僵死多年的柳树倏然而起,枝叶复生。当时人们都说,石立柳生,俱是有王者兴于卑微的征象,果然孝宣皇帝由民间位登大宝。如今臣听说,王氏在济南的先祖坟墓,墓中的梓柱竟然也生出枝叶,一直冲破墓室,这种征象难道还不比石立柳生更加明显吗?臣以为,事无两者皆大,王氏与刘氏也是如此,不能如两雄之并立。王氏在下,刘氏在上,如果在下者稳如泰山,在上者就有累卵之危了!陛下您作为刘氏子孙,负有守持宗庙延续汉统的重任,如果当真让国作被王氏外戚夺去,您的地位岂不降为卑贱之人,像皂隶一样听人摆布?您纵然宽宏大度,不考虑一己之进退得失,可大汉宗庙、祖宗基业您难道也不以为怀么?从太后那头儿论,妇女既然出嫁应当以夫家为内,以娘家为外,一旦发生这种事情,臣想也不能算是太后的福事!想当初孝宣皇帝不让他的舅父平昌侯王无故、乐昌侯王武掌握大权,也正是让刘氏和外家得以相安的两全之计。

  圣明的人,讲究让福祉起于无形、把祸患消于未然,您就该颁发明白无误的诏命,吐诉功德无量的御音,从此亲近宗室,该用的大胆使用,远离外戚,该罢的坚决罢免。让外戚们都回家休息,以此来效仿孝宣皇帝的行为,用优厚的生活待遇安抚外戚,同时控制他们的政治权力,这才是真正服从太后的意愿,为外戚谋福利呢!如此一来,王氏外戚得以永存,不致于落得像吕霍那样的下场,而刘氏天下可以长安,不会有亡国的忧患。这是和睦内外两家,使之子子孙孙永绪无疆之计,如果不这么办,齐国的田氏之乱必将重现于今天,晋国的六卿之祸必将再患于大汉,陛下不可不深思,不可不早虑!易经上说:‘君主不慎密思虑则会失去臣的拥护,巨子不慎密思虑则会失去身家性命,凡事不慎密思虑就会一事无成!’恳请陛下再思再想,以往事为戒,采取臣说的这种既不伤王又可安刘的折中的办法,以保社稷长久,以保皇太后永享太平与富贵!天下幸甚……”

  刘向这些封事,本来是绝密级的文件,可王家也不是吃干饭的,早在成帝左右安插了不少克格勃,没屁大点儿工夫,一五一十就全让王家知道了,刘向也因此得罪了王家。

  所以,刘歆今天见了王莽,就有点不大自在。

  王莽摆摆手:“令尊大人对我们王家有些意见,这谁都知道。可是一来,这是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我想不该影响你我的感情,二来,平心而论,令尊大人的建议,也未尝不是为王家考虑……”

  刘歆拍手:“着哇!我正想这么说呢!说句实话,巨君兄,您那几位堂兄弟,也闹得实在有点儿不成体统,我对他们还真是看不惯呢!”

  王莽一笑:“怪不得我刚到黄门的那阵子,您一天到晚对我板着脸,尽拿卫生球眼珠子白我,我当初还纳闷,就说刘歆刘子骏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至于做成这副样子啊!”

  说着,王莽把怪眼一翻,大嘴岔子一撇,学起当初刘歆的样子,逗得刘歆捂着肚子几乎笑倒:“别……别提了!当初我以为巨君兄也是跟他们一路货色,没想到,你跟他们不一样,那句广告词儿怎么说来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

  王莽一拍刘歆肩膀:“子骏兄,这就打算把我卖啦?”

  二人说笑一阵,王莽想起什么,收起笑容:“不过,子骏兄,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是不对……”

  “巨君兄请讲,小弟恭听就是。”

  “我以为,为人臣者,以忠君为上,而所谓忠君,就是要勤于国事,为国分忧。刘氏固然忠君勤国,王氏也未必就不能勤国忠君!所以我认为,不管姓刘姓王,忠奸的划分标准,就要看他是不是真的以国家利益为重!至于什么是国家利益么……子骏兄,你学问大,应该记得孟夫子是怎么说的。”

  刘歆点头接上话茬:“孟夫子说:‘君轻民重’。”

  王莽神色陡然严肃起来:“今上即位以来,灾变不断,朝中百官对此见仁见智、众说纷坛。有的指责外戚权重蔽主,有的断言后宫狐媚惑主,其实,以王莽之见,这都是牵强附会、推卸责任!我以为,所谓阴盛侵阳的‘阳’,其实恰恰是被肉食者瞧不起的‘民’!”

  “以民为阳?巨君兄此说刘歆倒从未听过……”

  “这个道理很简单,以国家论,民乃国家根本,根本当然是‘阳’。子骏兄不见,古来的亡国之君,夏桀商纣之辈,不都是因为失了民心,才丧邦丧身的么?阳盛则国强,阳衰则国危,以此观之,阴气侵阳实在是上天在告诫我们,咱大汉的国家根本——‘民’现在的确是难以聊生呢!”

  刘歆认真想了想,自言自语:“也有一定道理。这些年来,水旱灾害一直不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事情,也不断传到京师来……”

  王莽双眉紧皱:“实际情况比下面报上来的还要严重许多呢!今上建始元年(公元前32年)即位,当年郡国就有十分之四遭受各种灾害,连四租也只好免了。二年夏大旱,三年秋关内大水,冬地震未央宫殿,越隽山崩,第四年大水更是厉害,决了东郡的金堤,害得御史大夫尹忠因此自杀。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沛郡铁官冶铁飞,三年键为地震、山崩,雍江水灾,江水倒流。四年长陵临泾岸崩,雍径水灾,死者无数,几至无法安葬。阳朔二年(公元前23年)倒春寒,四时失序,秋天又是关东大水,难民涌入函谷、天井、壶口、五阮等关隘,以求避灾。细细数来,十年倒有九年荒!子骏兄,你想想,在连年灾害中,什么人首当其冲?还不是那些平民百姓!他们被天灾所苦,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就亲眼见过他们自卖为奴!”

  刘歆听了只觉毛骨悚然:“巨君兄,照你这么说,咱大汉百姓岂不是太悲惨了!天灾,天灾!苍天奈何不感我民若此!”

  王莽更进一步:“子骏兄,问题的症结还不在天灾,天灾犹可,人祸更甚!诚然,我大汉以农立国,天时调和是民富国强的重要条件。然而,当今的肉食者们,又有多少人真正为百姓着想?据我所知,大汉在册的食禄官吏,不下十几万人,而这十几万人中,倒有七八成都是只顾自己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吏不良,无异在百姓头上来一个雪上加霜!况且,就算风调雨顺,也没有贪官污吏,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刘歆轻哦一声:“巨君这话我就不大明白了,照你刚才说,百姓受难,一是天灾,二是人祸,如果风调雨顺,又没有贪官污吏,怎么还会不好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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