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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三位相公里面请——!”小跑堂的肩上搭着一条白手巾,显得干净利落,热情地将三人让到了一处临窗的桌子前,又忙着彻茶倒水。紫砂的茶壶茶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乡土气息,徐元文三人默默地品着茶,一时无语。

  “这位爷,请问您吃些什么?”小跑堂的又招呼旁边一桌的客人了。这位看来是旗人的小头目,穿着装束并不起眼,但面若冠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采,浓黑的眉毛和浓黑的胡须使他增添了不少男子汉的威严。这位气度不凡的青年就是刚刚在大街上吃糖葫芦的少年天子福临。今儿一早给皇太后请了安之后,福临便带着吴良辅和御前侍卫耿昭忠、费扬古等人悄悄溜出了西华门。前门天桥那一带热闹是热闹,可太嘈杂,再说那里晚上去更妙,于是福临便来到了报国寺的书肆逛逛,果然大开眼界。

  福临刚刚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隆盛轩里的陈设,所以并没有回答店小二的问话。

  “这位爷,小的听您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不知这肴撰皆南味的隆盛轩里的菜肴合不合您的口胃。这么着,您若要吃那天福楼的吊炉鸭子、宝华春的熏鸡熏肚片,还有那一品香饽饽铺的奶油花糕,您只管吩付一声,小的立马出去给您买。”

  “我这还没开口呢,你倒说了一大箩。如果要吃那天福楼的烤鸭,我干吗往这儿跑?”

  “这……爷说的有理。”小跑堂的嘻嘻一笑,露出一对虎牙。“爷稍等片刻,小的立马把本店上好的酒菜给您端来!”

  “且慢,小二,您怎知我爱吃什么?”福临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店小二产生了好感,偏偏要为难他。

  “嘿嘿!小的但听爷吩咐。”

  “你说说看,那里挂的一幅楹连说的是什么意思?”

  福临用手一指,店小二随口念了起来:“‘十斗酒依金谷罚,一盘春煮玉延肥。’爷,这是取元人萨雁门集中语称颂本店的名撰糖蒸山药的。要不先给您来一盘尝尝?”

  “唔,看不出你还略通文墨。”

  “哪里,耳濡目染吧,让爷见笑了。”

  这边,徐元文他们三人也早已打开了话匣子。

  “哎,今儿个我做东,你们俩点菜吧。”徐元文家境殷实,比熊、王二人条件好得多。熊赐履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虽不贫寒却也非富族。当年张献忠杀进湖广,熊赐履全家十数人被乱军所杀,只他和母亲侥幸活命,从此家道中衰,母子相依为命。出生于昆山世家大族的徐元文自然知道熊赐履清贫而又清高的生活窘境,每次小聚差不多都是他做东。熊赐履深知徐元文的好意,一来二去的便也习意为常了。

  “咱们来一盘‘江豆腐’?有道是‘江家豆腐伊家面,一人离筵便不鲜。’”

  “赐履兄,你已经够瘦的,光吃豆腐怎么成?反正是元文兄做东,咱们也来些解馋的。对,再来一盘‘潘鱼’和一盘‘胡鸭’。”

  “说来令人感慨万分,这隆盛轩的许多名菜都是以来此进餐的京官士人的名字命名的。有朝一日,不知会不会出现以你我兄弟们的名字为名的菜肴?”

  “哈哈,元文兄,你的野心可不小哇!你最喜欢吃什么?让我想想——”王渔洋大声嚷嚷起来:“对了,你最爱吃螃蟹是吧?放心,有朝一日你入阁拜相,这隆盛轩里保准又多了一道美味‘徐螃蟹’!哈哈!”

  “瞎扯,难不成有人爱吃甲鱼,便有菜名叫‘×乌龟’?”徐元文被王渔洋的话也逗乐了,三人开怀大笑。

  “三位公子好开心哪!听口音你们是南方人士,专门进京赶考来的?”福临撇下了一桌的菜肴,笑咪咪地走到了这边,正巧还有一个空位,他便问道:“我不请自到,可以坐下说话吗?”

  “请!”徐元文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满族军官。看样子他不过二十来岁,但他的语气和神态自有一股子威严和风度,似乎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符。不管怎么说,来人很文雅,落落大方,不油滑也不骄矜,比平日里常见的那些个前呼后拥的满洲贵胄要谦恭有度。徐元文和熊赐履以及王渔洋忙客气地点着头,欠身相迎。

  “啊,先容我自报家门。我姓黄,山西人士,此番来京帮家父做一宗小买卖。有幸与三位文士相会,真是有缘哪。本人粗通文墨,才疏学浅,但对于饱学之士心中敬佩之至,所以请恕冒昧。”福临煞有其事地胡说一通,京片子里夹杂着一些山西方言味,说得不伦不类的,一旁的吴良辅他们听了只管捂着嘴巴乐。

  “这样吧,咱们边吃边谈,将那桌子上的菜都端过来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徐元文二人未置可否,福临已经招了手,不一会店小二便上了一桌子的菜肴。

  “有上好的竹叶青吗?俺喝家乡的酒下去才顺当。噢,不知三位文士可喝得习惯?你们江南人大多喝味儿淡的米酒、黄酒,也是,若头脑喝得晕晕乎乎的还怎么做文章呢?小二,再抱几坛米酒来!”

  见来客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文士,徐元文朝熊赐履看了一眼,欠身说道:“这位黄……”唉,他只说姓黄,该怎么称呼呢?看年纪又比自己小一些,徐元文犹豫了一下:“黄大人,在下只是一介儒生,我三人相约是进京赶考的,至于能不能金榜题名成为文士,还不一定呢。”

  “是这样,那太好啦!”福临眼睛发亮:“我们一见如故,岂不是极有缘分?你们就喊我黄弟好了。”

  “什么?皇帝?”熊赐履手中的筷子一抖,有些吃惊。

  “我本姓黄,论年纪又比你们小一些,称我为小弟不是很合适吗?各位大哥,咱们先干两杯!”福临心中好笑,觉得跟这些书呆子称兄道弟的很好玩。

  “在下湖广熊赐履先干为敬!”

  “好,爽快!”

  “在下昆山徐元文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吧。”

  “在下是齐鲁王渔洋……”

  福临对熊和王点着头,频频举杯,眼睛却紧盯着徐元文,突然问道:“顾亭林是你什么人?”

  徐元文一怔,脸上有些不悦,心里说,我舅父之名如雷贯耳,也是你可以直呼其名的吗?

  “黄弟,徐公子正是顾生先的亲外甥!”熊赐履喜欢喝酒却不胜酒力,此时已经有几分醉意,话也多了。

  “既是这样,你舅父亭林先生答应你出仕吗?”福临认真地问道,一双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徐元文。

  徐元文不能不回答,他无法避开对方那几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

  “人各有志。这些年来大清国如旭日东升,若我汉人再一心向着南明就太过愚腐了。我辈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可谓满腹经纶,而大清国不日即可收复云贵,荡平海寇,一统天下。若谈到疗疮痍,安天下,非孔孟程朱圣道不可。所以——”

  “好,简直太好啦!”不等徐元文把话说完,福临竟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摇了起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后治国平天下的事正要依靠你们汉人呢。”

  “怎么,黄弟你不是汉人?是了,你穿的是八旗戎装,真是怪了。”熊赐履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了。

  “这个……”福临一时也没辄了,是呀,今天为什么要穿这身满族人的衣袍呢?唉!

  “回各位爷的话,我们黄爷跟旗人沾点儿亲,所以也入了旗籍了。”

  吴良辅好意地为福临解围,谁知他说的柔柔的娘娘腔更让徐元文他们心中疑惑。

  “哟,我说这位大师,敢情您没走错地儿吧?喏,顺着门前的大街往东走再拐个弯,那才是您该去的地方。”店小二一声响亮的吆喝,吸引了福临等人的目光。

  “阿弥陀佛!贫僧刚从报国寺出来,路经隆盛轩,还不兴进来喝杯茶?”老和尚白胖胖,笑模笑样的,慈眉善目,令人倍增好感。

  “嘻!隆盛轩今儿个宾客如云,连大师也进来捧场了。得,您里面请!”店小二很会做生意,嘴里吆喝着,忙不迭收拾整齐了一张空桌子。

  “师父,您请坐这儿吧!”耿昭忠面带惊喜之色,上前施礼:“请问大师法号,宝刹何处?”

  老和尚没有回答,环顾左右,喃喃自语着:“论数,贫僧今日当遇贵人,果不其然,这店里一片富贵之气,善哉善哉!”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当他的目光与福临相遇的一刹那间,福临仿佛是被魔法定住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和尚,灵魂似已出了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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