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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战马咴咴鸣叫着,疯狂地跑了起来。

  转眼之间,终累已被夫差的战马踏在地上,踏烂了胸膛。后边,夫差的徒卒,依次从终累的身上踏过。

  当夫差的马队和徒卒,一一从终累身上踏过之后,终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拼力蠕动了血肉模糊的身躯,望着夫差马蹄卷起的尘埃,嘴唇开合几下,似乎骂了一句什么,就永远地离开了尘世,永远不会去争什么权柄和是非了。

  天阴沉了。

  阴云吞吐着下午的太阳,老天的脸忽闪忽闪的,一会儿白,一会儿黑。起风了,风呜呜地悲鸣着,吹得河渠里的水,一阵儿皱,一阵儿平。距李七里外的这一片荒郊野外,疲惫的吴军,伤痕累累,沮丧地坐在野地上。到处扔着戈,丢着残损的旌旗,还有盔甲,战车。战马也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噗噜噗噜地喘着粗气。吴王阖闾大趾被砍断,流了很多的血,现在血已止住。可是,突然间战局的变化,在胜利的高峰上忽就跌到了低谷,转瞬之间惨败,败得覆水难收,吴王的心里难以承受和接受。六十高龄,久经沙场的声名赫赫的大王阖闾,惨败在了二十四岁乳臭未干的在君王位置上还没坐热的勾践,在他是难以想象的奇耻大辱。他被伯嚭扶上马背逃命,急火攻心,哇哇地吐了几口血;粘稠的血吐得马脖子上,鞍鞯上,到处都是。伯嚭的粉脸惊得煞白,连声叫:“大王,大王!你可要保重啊!”后有追兵,前路迷茫,吴王生死未卜。正在这个时候,赤面白发的伍子胥率领五百徒卒来了。伍子胥疯狂地挥动手中的大斧,拦住了勾践的追兵,一场迅疾而又震骇人心的搏斗,勾践终于被杀退了。伍子胥立即又策马回还,去护卫阖闾,到了距李七里之外的山口。

  阖闾流着泪,看着伍子胥为他裹伤、含着眼泪把他的脚抱在怀里。阖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外安静下来了。

  阴风肆虐地打着呼哨,天边,太阳渐渐被墨黑的云蚀掉。远处,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下雨了。

  卷地的悲风,携来急雨,如万箭齐发,斜扫在吴国溃败的君臣、将士头上,身上,哗哗作响。

  伍子胥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把旗子撑起来,给大王挡雨啊!”

  立即有将士用旌旗在四周围起来,有人用手撑着旗子,为吴王挡雨。人的“帐篷”,绣着老大的“吴”字。四周掘了淌水的沟,给吴王一块最后的干爽的地方。

  吴王阖闾昏过去了。

  吴国将军、徒卒,守在旌旗围成的“军帐”外面,焦急地听着里面的消息。吴王阖闾,对于吴国,对于将士们,是至关重要的。他已经在位一十九年。十九年里,他毕竟使得吴国振兴了,昌盛了,成为诸侯间的大国;十九年中,他任用了许许多多为天下瞩目的贤人名士。他,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如果倒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啊!

  雨声。雷声。

  吴王恍惚间走进了一个高大而辉煌的府邸,楼檐下挂着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的灯笼。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帷幕在飞。他看见一群蝙蝠,全都倒挂着,在他走近的时候,那些蝙蝠,噗噗地乱飞,盘旋着,在紧闭着的门窗上乱撞。他心里发怵,叫了一声“来人哪”,回声吓了他一跳。

  “公子光!”

  谁在叫他?如何是从前的称呼?那么,他是又回到从前的府邸来了么?

  果然,他听见了十分熟悉的笑声,从半空里传过来。那笑声让他毛骨悚然,汗毛直竖。

  是——胞兄王僚?

  是的,是那个杀气腾腾的王僚,头上戴着王冠,正在姑苏台上食鱼。他走过去,近了,却看见是夫概在吃鱼,头上戴着王冠。夫概的左右,是阿婧?是眉妃?是皿妃?全是一身的槁素,白的裙裾,打着旋,来了,一群女人来架着他的两臂,拖着他走,请他去吃鱼。他想说不,可是喉咙里如塞了湿漉漉的蚕丝,说不出话。他拼死挣扎,忽然从那姑苏台上跌了下来,忽忽悠悠地,跌在半空里,脚也找不到地,手也抓挠不到任何东西。在半空,他看见姑苏台下面,是五个血窟窿,仔细看去,原来是他在雍大战之前诛杀的五个将军,五个没有头颅,脖腔子冒着血泡和热气的将军,举戈来砍他的脚,还恶狠狠地叫着:“大王!”

  吴王“啊”地大叫一声。

  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又一张晃动着的黄脸和白脸,每张脸上都有一个血窟窿。那些血窟窿发出的是焦急的声音:“大王!”“大王!”“你醒醒啊大王!”……

  他感到了暴雨的寒气逼人,听到了如刀枪搏击的雨打“帐篷”的声音。他看见了他的臣下,伯嚭、伍子胥急坏了的样子,也看见了跪在他的身边,最痛苦,最痛心,最绝望的,涕泪交加的太子夫差,在捶胸顿足地哭嚎:“父王你不能扔下夫差而去呀父王!……”

  阖闾那迷迷登登的心里,忽然开了一条窄缝儿,忽然明白了。

  他回忆着刚才的噩梦。他想到他刚才是游荡在鬼魂之间了,梦里见到的那些人,久违了的王僚,夫概,眉皿二妃,五位将军……都已经是死人了。他想他之所以没有跟那些死人而去,全是因为等着夫差回到身边来,等着再见夫差一面。

  他也明白了,夫差之所以迟迟不回马保驾,定然是盼着他速死。他懂得他的这个儿子的又狠又辣又狂傲的心肠,他懂得,知子莫若父。

  这个逆子!

  毫无疑问,夫差嚎啕的样子,是感天动地的,是呕心沥血的,是悲怆欲绝的,是淋漓尽致地倾吐了对父王之爱的,甚至是情愿毅然地替父王去死的样子。他顶着暴雨,赶到“帐篷”里,噗嗵跪倒之后,就一直悲痛。闹得伯嚭反而来劝夫差了:“太子殿下,大王已经醒了,殿下可要为国珍摄啊!你可不能没了主张!”

  可是,吴王阖闾不知道,夫差他能继承吴国的基业么?他能会合诸侯一匡天下么?他能够与老臣孙武、伍子胥同舟共济么?能么?

  吴王阖闾闭上了眼睛。一闭眼睛,他就觉得身体轻飘飘地在向一个隧洞里游走,前面,有一豆灯火,桔红的,在导引他,诱惑他,不叫他停止穿越这隧洞。

  他心里还有很多事情放不下,他赶紧吃力地睁开眼睛。

  孙武!

  孙武刚刚从域外回到姑苏,听说大王阖闾已兵发李,心里惊呼“不好”,赶忙上马向李狂奔,可还是来晚了。

  吴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的孙武,就想抬起身来,嘴干张着想说什么。孙武忙过去,扶阖闾躺下:“大王!孙武来迟了!”

  阖闾苦着脸,摇摇头。

  他已经不可能再抒发感慨了,自己后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当初听从了孙武的大谋略,还会饮血李,饮恨沙场么?倘若军中有孙武在,还会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么?人之将死,不仅是会善心大作,同时也要重新审视一番与他命运攸关的人和事的。吴王阖闾早就知道,他的强悍野性的儿子夫差,因为孙武涉嫌夫概谋反,险些开了杀戒,夫差是不会不心存芥蒂的。有他在,尚可把握夫差,夫差为王,后事便难以预料了。

  不,他不想死。他不能死,至少是现在。

  他失血的嘴唇翕动着,要说话。

  夫差把耳朵贴近阖闾,问道:“父王有什么话要说?”

  “你,我……要……你永世宽赦……赦免……孙将……军啊!”

  夫差:“儿臣记下了。”

  孙武:“大王不必为孙武操心,大王多多保重!”

  阖闾又伸出那只实难举起的手,抖抖索索地去抓夫差身上佩带的天下独一无二的属镂之剑。

  夫差:“父王你要干什么?”

  阖闾伸出另一只手,似在招呼伍子胥。

  嘴里却是有气无声了。

  夫差:“父王,是要把属镂之剑,赐给伍相国么?”

  阖闾点了点头。

  夫差把佩剑取下,双手递给伍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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