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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夫差:“还用说么?”

  伍子胥:“不明不白,便是你嫉贤妒能,公报私仇,愚钝误国。天下贤士名将都会作鸟兽散,离国而去!毁吴国社稷的便是你!你当得起这罪责么?”

  夫差:“哦?如此说来,夫差可以让你们明白。孙武与夫概密谋反叛已非一日,漪罗便是他二人的针线。夫概以抵挡秦楚联军为名,逃回姑苏造反,行前就在孙武府中密谋。夫概王冠盖顶,第一件事就是拜会他的‘大将军’妻妾。孙氏府中,夫概‘赏赐’的金银玉帛和吴国国宝,堆积如山。孙武,孙武,你的良心和你的兵法,卖了一个好价钱哪!”

  孙武连连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夫差狡黠地笑笑:“怎么是我加给你的罪过呢?这里有夫概‘大王’赠给将军的一个信物,请过目。”

  玉连环!

  夫概强塞给孙夫人的玲珑玉连环,在最后的暮霭中闪现着一片血色。夫差抖动着,玉连环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姑苏台上下静极了,那玉的声音,在人们的心上敲动,谁都听得见。

  阖闾身着微服走来,站在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几名侍卫悄悄地跟在身后。

  阖闾的眉拧着,脸拉得好长,眼睛里似有杀机。

  他看着姑苏台上下,注视着人们如何动作。

  孙武惊讶地看着玉连环:“夫人,这玉连环……”

  漪罗喊起来:“不对!这是夫概硬抛在府中的!夫人没受夫概一片瓦当啊。”

  夫差:“孙将军,你一向聪明过人,不会不明白这玉连环有何意义吧?”

  孙武茫然地看着天。

  夫差:“你看,玉连环,环环相扣,勾搭连环,就是我想把你和夫概解开,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帛女冷冷地笑笑,站起来:“解又何难?”

  夫差笑眯眯递过玉连环,说声:“夫差领教了,”玉连环已被帛女夺去。帛女把玉放在了地上,蓦然转身,抽出了身旁徒卒的剑,一剑剁去,玉连环成了数段。帛女扔了剑,捧起一把碎玉,让那碎玉从指缝间一粒粒地溜下去:“请王子过目,玉连环已经彻底解开了。可是,谁能硬把这一捧碎玉捏合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把互不相干的碎玉摆在一起?帛女早对你的叔父大人说过,孙氏一族,宁肯玉碎,不肯瓦全。”

  夫差大怒:“那好,我叫你姓孙的九族玉碎!来呀!行刑官,先斩了孙武!”

  伍子胥发疯一般跑上姑苏台,张开两臂护住孙武:“要斩,可以先斩伍子胥。伍子胥十恶不赦!其一,我与夫概曾经同在帐下议事,同在一席饮酒,同谋破楚大计,夫概还赠过我一匹好马,依王子之律,伍子胥也可以列入谋反之列;其二,孙武既然是反叛,他是我伍子胥举荐的,我也干净不了,来吧!索性来一个淋漓尽致!一斧子剁了完事!”

  夫差,伯嚭,徒卒,硬把伍子胥拖开。

  孙武摇摇头,说:“伍将军,不必为我伤神了。人各有气数,孙武知道落入他们陷阱,非死不可了!孙武拜辞了!”

  夫差吼叫:“推下去!”

  阖闾只是远远的观望着,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夫差看见了阖闾,愣了一下,看看阖闾没有阻止,想大约是默许的意思,气焰更高,“推下去!腰斩了叛臣孙武!”

  徒卒跑过来,要把孙武从旗竿上解下来,推上斧砧。

  伯嚭在近处,小声地叹息一声:“唉,孙将军……人难免一死啊!”

  孙武说:“只是没想到会应了那句话,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他哈哈狂笑,又喃喃自语:“果然是黄雀在后哇!”

  他感慨万千。

  他环视四周,也看见了阖闾,刚想要求大王明断,阖闾扭了头。

  他苦笑。

  他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姑苏台下。

  夕阳已经沉到太湖那边了。鳞状云的边沿,还有少许亮片,看上去,一天的云,极像横着躺在天宇的披着甲胄的一具尸体。姑苏台下嗡嗡嘤嘤的,人们在议论什么?地上已经在黄昏的笼罩下,变成了黄褐的一片,分不清人的面目。那些蠕动着的,攒动着的,是谁?是人,还是庸庸碌碌的蚂蚁?

  徒卒们在身后搞什么?

  哦,为你松绑。

  松绑?

  再把你放在斧砧之上,裁为两截。

  就在这儿,在姑苏台么?姑苏台,世人也称之为吴王台的,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台子上开始并且又结束你的将军生涯?

  姑苏台!

  这姑苏台,你十年两登临。它可比十年前高多了,伟岸多了。姑苏台筑得离天空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黑沉沉的云朵的腥气和空荡荡的高天咄咄逼人的寒冷,近得能听见雷电在远处咬牙切齿的声音。十年前你走上这个台子,就把性命吊在了吴国这架战车的轮辐上了。你的心交给了中军大帐,你的魂迷失在苍凉的战场。你想到过种种死法,让你乱箭穿骨死掉你落马吐血死掉你刀疮迸裂死掉你被万马千军踏成肉泥死掉,让你死,在战场上死,死吧!你不会皱一皱眉。将军百战死,是将军的宿命。可是你怎么会如此不清不白地在这儿被腰斩?难道功德过高就会被人当成隐患么?就会遭人妒,遭人恨,遭人裹胁么?王子夫差,还有大王阖闾,他们今天晚上会有一餐盛大的筵席,夜里会有一个好梦,孙武终于被他们置于死地了。孙武呵孙武,你在前面作战,背后奸诈卑鄙的小人,罗织你的罪名不露声色,弓弩拉满了不抛头露面,打击你中伤你陷害你毁灭你,他们早已披挂整齐,可你却赤裸着后背!

  孙武万分激愤,心潮翻腾。忽然,他听见了哭声,跪在姑苏台下的抱着不满周岁娃娃的帛女,漪罗,还有四岁的孙驰……都在哭泣。他不忍再看,移目别处。他默默地对娇妻弱子道一声对不起,默默一拜,半生戎马,多有冷落,帛女的音讯不曾一问,漪罗又险些被他折磨死……这一切,只有来生再补了。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行刑官和刀斧手,在准备着行刑,搬动着黑沉沉的斧钺,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他忽然对死亡感到了恐惧和无奈。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现在是怎么了?死了不是什么烦恼、忧伤,疲惫、痛苦都没有了吗?是呵,只消斧钺咔嚓一声跳落下来,他就不必再去穿那冰凉的甲胄,不必再去提那沉重的兵器了。可是,可是,那八十二篇兵法谁来续写?

  他心里一片痛楚。

  他努力想对今日这突然的事变,作最后的评断,死个明白。

  可这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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