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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这是什么话?”

  “玩笑,玩笑。孙将军,夫概一向是磊落丈夫,从不营营苟苟,倘若这话别人不信便由他不信,孙将军心里有数,夫概是知道的。”

  “当然,”孙武道,“当然。”

  夫概说:“长卿,将军们都在城中寻乐,如今正是把偌大楚国当成丰盛的宴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品尝的好时光,将军为何一人独坐帐中啊?”

  “夫概将军又何故一人踽踽而行呢?”

  夫概:“啊,夫概比不得长卿,长卿功高盖世,夫概无功,还是尽量避些风头为好。啊——我可真想回到姑苏去赋闲了。”

  孙武听出了夫概话里有话,棉中裹针,含着牢骚,有某种失落感。

  可是孙武不愿意就这个题目谈下去,王室兄弟之间的纠纷,他是应该而且必须避讳的。

  夫概精明,看得出孙武不会就此和他谈下去,只好另外找个话头,便笑眯眯地又要过来拉住孙武的手温柔地抚摸。孙武先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缩回了手。

  夫概说:“孙将军读什么书呢?”

  “易。”

  “周易?易书是周天子的国宝,博大精深,怎么,将军——也会演释周易么?”

  “不不,孙武读易,不过为的是消磨时光罢了。”

  “噢——如此说来,将军也是烦闷的了,呵呵,来日夫概为你寻觅一个消烦解闷儿的物件儿如何?”

  “什么物件儿?”

  “给将军一个小的——呵不,大的惊喜。”

  孙武望着夫概。

  夫概只是笑,笑得神秘兮兮的。

  这人从来是神秘莫测,莫测高深。

  他指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漪罗?

  漪罗早已不在罗浮山中铸剑了,于今何在?

  夫概:“我实在不懂,长卿如若不是为了占卜,那么你读易目的何在?”

  “一个易字,取的是蜥蜴皮色变化的意思。伏羲氏抬头观象于天,俯首观法于地,于是有了河图洛书,有了伏羲之易,之后又有夏朝《连山》,连山氏即是神农别号;殷代有《归藏》,而归藏氏又是黄帝别名。周文王被囚禁在里七个年头,演释出周易来。连山,说的是万物如山,连连不绝;归藏,说的是万物归藏其中,其大无边;周易的一个周字,又有周匝于天地,可以包容一切的意思。这些,夫概将军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这集中了伏羲、神农、黄帝、周文王智慧的易书,其大泱泱,哪里只是教人占卜之术?孙武反复研读,触类旁通,阐发推衍,得益匪浅。兵勿妄动,兵贵速决,密军机,严戒备,审视利害,明辨进退,所有兵略,都可从易书中得些启示,因此孙武才读而不倦哪!”

  夫概连连点头,暗暗称服,脸上却做出许多的遗憾来:“孙将军这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只可惜,夫概本来是想请将军占卜一下我近来之吉凶祸福,指点我什么会变易,什么不易的,看来,孙将军是不肯的了。”

  “夫概将军你只有吉,只有福,哪里会有凶与祸,凶和祸从何而来?”

  孙武望着夫概。

  夫概连忙应:“对,对,对。”

  孙武收了手中的竹简:“夫概将军如果想占卜,我倒是也可以给你一点儿惊喜。”

  “什么惊喜?”

  孙武狡黠地笑了笑,吩咐老军常说:“请先生来说话。”

  来了一位奇人。

  颉乙。

  相貌丑陋的江湖郎中。

  身躯瘦弱,额头一块顽石,颧骨两个小丘,下颏过分突出,好像地包着天。唯有两眼与众不同,瞳仁黑绿,熠熠有神。

  夫概立即认了出来,这是在吴楚两军对峙的时候,载了一船药草,故意被囊瓦俘去的江湖郎中颉乙。

  夫概一直不知颉乙死活。

  “颉乙!先生别来无恙?”

  “托将军的福。还可以浪游天下,为人医治些杂症。”

  “先生不是和蔡国将军鉴一起被囊瓦俘获了么?有什么法术金蝉脱壳呢?”

  孙武笑了笑。

  颉乙:“多亏孙将军惦记老朽,一叶小舟载我离了那是非之地。”

  孙武说:“夫概将军不是想测一测吉凶祸福么?颉乙先生是最擅长推演伏羲易数的了,何不一试?”

  夫概略略打了一个怔,说:“啊——算了算了。恐测出不吉,无所措手足。”

  孙武知道精明过人的夫概,不愿意在占卜时有第三人在场,便说:“也是,如果人把来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好比预先背了棋谱再来搏弈,毫无趣味。不过,夫概将军不是善弈么?何不同颉乙先生一戏?颉乙先生确实是异人,下棋也与常人不同。”

  “噢,那我可要领教了。”

  颉乙:“还请夫概将军高抬贵手。”

  “且先让你半个子。”夫概笑眯眯地说。

  颉乙冷笑了一声:“将军看不起我草芥郎中?”

  夫概忙说是玩笑。

  两人对坐棋盘左右,孙武立在一旁观战。

  黑先白后,夫概执黑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儿,优雅好看而又凶神恶煞地先落了一子。

  颉乙却坐得很直,两手放在膝盖之上,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两手大指抵在一起,没有去取棋子的意思。看上去,颉乙神平气和,绿黑的瞳仁沉静如玉,不像是临阵搏杀,倒像是在养神。

  夫概:“请先生走棋。”

  一句话刚落了音,只见一枚白子忽然自己跳将起来,飞上棋枰,啪地一声落在石头制的棋枰之上,虎视眈眈地占了角。

  夫概大吃一惊,半天看着颉乙说不出话来。

  颉乙说:“颉乙这是小儿之戏,让将军见笑了。”

  “先生果然是奇人!果然是奇人!”

  孙武:“若是胜了奇人,夫概将军岂不是奇中之奇么?”

  “看来还真得认真对付。”夫概兀自咕哝了一句。

  颉乙还是不动声色。

  夫概开始调兵遣将。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面对其貌丑陋,身材瘦干的郎中,自大,骄矜,轻蔑,都一扫而尽。他外表和悦,内心却是十分残忍酷烈。他想凭自己的智谋和韬略,杀颉乙个片甲不留,无地自容,让孙武也看看他的手段。颉乙却是稳扎稳打,排兵布阵,前后左右呼应,在这人称是半人半神的尧帝创造的棋枰之上,颉乙不动一个指头,却用心神意念调动得棋子砰然碰撞,落子做金石之声,惊心动魄。夫概野心很大,一上手,便驱使一彪又一彪军马占领有利位置,四角四边都不肯放过,不一会,棋枰上到处都可见黑旗摇曳。只要颉乙的士卒驱进,夫概便去肉搏,来一番生死绞杀。战幕刚刚拉开时,颉乙那有生命有灵性的白卒,步履轻快,渐渐地也变得严峻了。双方主将全神贯注于这场激烈、瞬息万变的战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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