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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兵士们挥动着已经卷了锋刃、变得迟钝了的戈戟,样子都有些机械了,很像是在重复着干一件什么总是干不完的活计,割不完的荒草榛莽,伐不尽的山野乔木。脚下的尸体横七竖八,闪展腾越不方便,就挪个地方厮杀。挪个地方也会有血汪着,说不清是活人的血还是死人的血,混浊而粘滞,一脚踩上去,就被粘住了,拉不开。也有听见鸣金收兵也收不住的,交刃双方会取得某种默契,非得有个结果,不是自己完蛋,便是别人完蛋,才肯罢手回营。回营不过嚼一口干粮,撕几块烤得半生不熟但却十分新鲜的马肉,吃得满嘴是血,然后听到了鼓声,再去干。两军士卒的嘴都干裂了,一串串血泡,喉咙也都嘶哑了,再也喊不出豪迈的杀声了,然而,嘶哑的怒吼,嘶哑的惨叫,在初冬的风里显得更加凄厉,更加惊心动魄。沈尹戍的楚军渐渐不行了,他又一次收兵,给将士们些水喝,打算重整旗鼓,做最后一搏。

  火!忽然间沈尹戍看到了火光冲天!

  营中起火,火烧连营!

  沈尹戍和军卒惊慌失措地向上风逃出。

  孙武率军迎头而来,将楚军往火蛇奔窜的下风口地方赶去。这正是孙武事先谋划的“发火有时,起火有日”的干燥的日子,正是孙武所策划的“火发于内,应之于外”的制胜之策。楚军逃出来的四散逃命了,逃不出来的,雍就成了他们的焚尸炉!沈尹戍再也无法阻拦和集结被大火围困的土卒逃散,他剩下了一个人,一无战车金鼓,二无马匹旌旗,他呆呆地望着四散溃逃的士卒,再也无力收拾残局了。他的右胸、额头和左腿,都是戈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去拦阻他的甲士,嘶哑地呼喊着,哭叫着,央求着,可是没有用,他被冲撞得趔趔趄趄。

  到底这一仗打完了,他自言自语。

  楚国也要灭亡了,你沈尹戍也是时候了,他痉挛地笑。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征袍的衣角上带着火,那火舌借着风势,上来舔着他的脸,他的鬓发。他听见了滋滋冒油的声音,闻到了自己散发着焦糊的味道,感到了灼痛。

  不,不必将火弄灭,烧吧,烧。就这样灰飞烟灭落个干净,免得被阖闾俘虏了,受尽羞辱。

  多好的火,多明亮的火苗!

  可惜——

  火苗噗噜一阵,灭了。

  他赶紧又去拦阻他的甲徒,那样子像个疯子:

  “请把我的头颅带走!谁能把我的头颅带走!”

  没人理会。没人把他的头颅当成一回事儿。

  “请把我的头颅带走啊!谁能把我的头颅带走哇……”

  他终于两手抓住了一个土卒。

  土卒想拼力挣脱,沈尹戍死命地捉住不放。

  士卒这才认出了对面是谁:“啊!左司马!将军!”

  “你是何人?”

  “徒卒吴句卑。”

  “请把沈尹戍的头颅带回楚国吧,随便埋葬在楚国的什么地方。”

  “将军和我一起逃命吧!”

  “不。”

  “为什么?”

  “沈尹戍宁愿一死,也不愿被俘。”

  “啊……”

  “吴句卑,把我的头颅带走,很方便的。”

  “好吧,吴句卑在,司马的头就在。”

  沈尹戍割了自己的袍子,铺在了地上:“你来干,还是我自己来干?”

  “劳驾将军自己吧。”吴句卑咕嗵一声,跪倒在地。

  沈尹戍颔首,嘴角是一丝苦涩的微笑:“其实很方便的。谢谢你了。很方便。你这样大忠大勇的勇士,沈尹戍怎么没发现?沈尹戍有眼无珠啊!谢谢啦。谢谢!”

  沈尹戍横剑割了自己的头颅,手提着自己的头,竟然又立了片刻,才摔倒在地。

  土卒吴句卑哭了,浑身打抖。

  他把左司马沈尹戍的头颅用那一袭征袍裹紧了,腋在了腰带上,抬腿就逃。

  无影无踪。

  除掉丢在战场上的成千累万的尸体,除掉还在焚烧着的楚军士卒之外,楚国军兵全部无影无踪了。

  胜利了!

  终于艰苦卓绝地获得决战胜利的吴军,没有欣喜欲狂,没有欢呼雀跃,甚至没有一个人脸上有一点儿笑容。

  有一个士卒哭了,压低了声音,哭得很伤心。

  一群士卒扶着戈,眼角也湿了。

  另一些士卒嗨嗨地叫着,坐下去了,坐下就起不来了,索性倒下去,躺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

  战场静下来了。

  死寂。

  孙武在终于停止了厮杀的冬日的战场上站着,心中突然一片空白。他的征袍和犀甲都已被戈划破,在风中作响。他的脸上身上,溅上了血,现在那血污凝固了,扒着脸紧巴巴的,很不好受。他既不想去收拾军队,也不想重整旌旗,甚至连下面是否渡河破郢,如何渡河破郢,连想也不愿意想。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么站着,让宁静无边无沿地弥漫。他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寒风到底是肃杀凌厉的。看看西边的天,白花花的太阳起了毛,刺得眼睛生疼。冷风送来了焚尸的焦糊的味道,他知道火攻的时日和战策,却不知道有多少楚军士卒被烧死。也不知道吴楚两边军兵到底有多少人再也不能还家。他忽然不忍心,或者说不敢再看一眼横陈在冰冷的雍大地上的那些年轻的没有生命的脸,残缺不全的肢体和覆盖在地上的污血结成的薄冰了。

  你这是做了些什么?

  你的兵法,就是用来置这些年轻士卒于死地的么?

  你到底把应该置于死地的置于死地了,置于死地虽然不容易,可是你想置于死地他们就置于死地,真正地置于死地了。

  他突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

  声音嘶哑而陌生。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不再去想什么生生死死。

  他把眼睛望着灰土土的天。

  忽然想起了遥远的漪罗,想起了漪罗的聪慧、美丽、刚烈和任性。那任性竟也是美丽的,想象中的漪罗笑起来是那样的灿烂,嗔怒的时候也是那般动人。可是,在漪罗到营帐中来的时候,你怎么会忍心赶她走?如今她在哪儿?是死?是活?哦,还有身怀六甲的帛女,不知如今在做什么,孩子生了吗?母子平安吗?是男?是女?是名叫星?还是月?想起这些,他的心有些发酸。

  郢都遥遥在望了。

  姑苏可是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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